霍去病呆了一呆:“即使十万把火器,又能如何……”
只要被蛮夷盗走工匠,不一样是被仿制破解的下场么——
不,似乎不太一样。霍去病到底是天资聪颖无与伦比的将才,他敏锐的意识到了皇帝寥寥数语中的关键,因此仓促咽下了后半句话。
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以天幕的说法,一把两把乃至千把火器,都只是‘工艺品’而已。它们可以由能工巧匠精心打磨,一次次的试错试出来;但一旦数量上了十万百万,那就不是工匠可以应付的了——它需要的是无数人无数产业紧密的配合,如链条一般环环相扣,因此唤做‘产业链’。”皇帝稍稍思索,仔细复述着这莫名怪异的论述,语气却依旧平静:“制造十万把可用的火铳,需要的是采矿、冶铁、锻造、火药,十数个产业中数以万计十万计的熟练工人,与这些工人相吻合的体制,或者换一个名字——‘工业化’。”
“这些,才是文明解决蛮夷的关键。”
霍去病怔怔看着皇帝,一面是被这前所未有的叙述与种种怪异名词冲击得头昏脑胀,一面却是在本能的迷惑:
工业化,工业化,即使这工业化真有天书所言的玄妙高深;那么蛮夷——蛮夷难道就不可以学习,不可以模仿,不可以同样组织工人,造出这十数万把火铳了么?
霍将军眼神微微闪动,心中猛然生出了明悟。
“以天书的说法,能为军中随时提供十万计的火铳火炮与充足火药,整条产业链需要至少十余万的工人,因此称为‘工业化’。”皇帝缓缓道:“而蛮夷……以漠北茫茫草原的那点地产,蛮夷要是能供养得起十余万计的工人,还入侵中原做什么?”
以游牧业那点看天吃饭的可怜收成,以牛羊马等那少得可悲的能量转化率,这十余万计身强体壮不事生产每日白白消耗粮食的汉子,便是连匈奴帝国全盛之时也不可负荷的泰山之重——而这,才是最终制约游牧部族要害,最大也最可怕的,逆鳞。
世间奇谋诡计层出不穷,但最终以力破巧横压一切变化的,还是最不起眼却最根本的东西。
人口,乃至自然资源。
“……所以,天书告诉朕,当工业化全面铺开之后,一切游牧文明,骤然都变得能歌善舞了。”
皇帝微微一笑,但顾盼之间,却是神色熠熠,俨然有不可遏制的欣喜热望:
“也是奇闻一桩,对吧?”
第86章 大汉后世谈(二)
霍去病呆呆看着陛下。惶惑惊愕,难以自已,一时竟有些回不过神来。
某种意义上说,天书再次展示了它那匪夷所思难以理喻的视角,那种宏大、直白,却一针见血的视角。自汉匈战争——不,自先秦六国与草原诸部交战以来,历代仁人志士前赴后继穷竭智力,也曾有人觉察过中原相较于漠北真正的优势:那丰沛充裕、无穷无尽的人力;广袤辽阔,近乎于予取予求的自然禀赋,所谓“国力强盛,十倍于匈奴”。
不过,国力强盛归强盛,强盛的国力却未必能转化为强盛的军力——文景时天下饶富,仓库的粮米层层累积,乃至于腐朽败坏不可食用,但应对匈奴时却是屡屡吃瘪,仅能自保而已。因此重臣们早有共识,认为战胜匈奴的关键,便在于以恰当的策略发挥中原无穷尽的潜力,所谓王道坦坦,堂堂正正的碾压过去。
不过,思路固然尽善尽美,这能激发潜力的“恰当策略”却恐怕是镜花水月而已,毕竟几千年来贤人高士们上下寻觅,但中原王朝终究还是有马失前蹄被蛮夷翻盘的时候,在这以千年为尺度的历史上,种种奇思妙想都会被敌手破解效仿,所谓“万全之策”,似乎只是虚妄而已。
相较于历代这穷极智力的精妙智谋而论,天书描述的道路当然简单粗暴,毫无美感;但正是这样毫无美感的思路,却一语中的的指出了中原与漠北彼此抗衡的关键:
既然种种奇谋密术都有扩散后被仿制的风险,那么何不走一条永远无法被蛮夷模仿,而威力无可比拟的道路?
既然旧有道路不一定卷得出头,那就量身定制一条新赛道嘛!
自然,新赛道也绝不是好卷的。天书的解释又简单又粗暴,但霍去病隐约领悟到了简单直白后微妙的逻辑——长枪火炮并不是关键,甚至一切昙花一现的技术都不是关键;关键的是量产这种技术的能力,即所谓的“工业化”。
霍去病沉默良久,终于低低开口:
“陛下,这恐怕……不太容易。”
是的,即使以皇皇天汉的人力物力,要想达成量产火器的工业化,那也是艰难之至的。以天书的说法,而今大汉编户齐民,朝廷可以掌控的人口在四千万人左右;但要以这四千万的人力物力投入于这前所未有的量产计划之中,恐怕也力有未逮。
——十余万脱产工人!这数字未免过于惊人了!
“说的是。”皇帝居然点头赞同:“朕问过了,巴蜀一带,冶铁煮盐往来求财的豪商聚集如云,每家都有数千的僮仆力工,但即使笼统算来,也不过能招募两三万的力工,便必须仰给于外地所输入的粮米,才能勉强维持了。数目再多下去,必将无可负荷。”
大汉时的农业生产还是太脆弱了。纵使巴蜀天府之国帝王之资,纵使盐商铁商们雇佣的力工依旧是半农半工并未脱产,如今这点农业剩余也很难再支撑产业额外的扩张,而外地输粮可靠性太低,必将是川蜀冶铁业莫大的风险。
不过这也是正理,工业化固然是点石成金的灵丹妙药,游牧部族不可逾越的叹息之壁,但如此艰深复杂而进程,又怎么是大汉可以一蹴而就的呢?天命再眷顾皇帝,也没有垂怜到这样匪夷所思的地步!
说起来,天书之所以半推半就还能吐露这点实情,多半就是看中了朝廷的无所能为。皇帝再雄心壮志又有何用?生产力的天壑决计无法逾越,即使千古一帝也是如此。
但皇帝似乎并不懊恼,他只是在上林苑中随意踱步,衣袖翩翩飞舞。
“天书说,工业化的道路艰难险阻、莫可名状,路上死者枕藉而尸横遍野,流下的鲜血能充塞整条黄河。即使大汉皇室,也未必能在这样的剧变中存活下来,搞不好就会沦落为历史的渣滓余烬,归于黄粱。所以它苦口婆心,劝朕还是要谨慎行事,不可太过操切。这样的反复比喻,朕亦不能不动容。”
霍去病眨了眨眼:一贯老辣精明算计百端的天书居然有这样委婉诚恳的言辞,真正是超乎意料的罕见;不过,也正是这样罕见的诚恳言辞,反而有意无意的暴露出了什么。
这名为“工业化”的进程,恐怕相当不一般吧?
“陛下做了回复么?”
显然,皇帝同样在天书的含混其辞中捕捉到了敏感的关窍,于是他微微一笑:
“当然。朕告诉它,朕不信。”
霍去病:?!!!
——为啥不信?!
当然,霍将军很快反应了过来:皇帝再怎么刚愎强猛,终究不是脑瘫的杠精,绝无可能将天书的警告视为无物,之所以表现出这样混不吝的态度,大概是想从天书口中再敲诈出一点关键的线索。
而天书呢?天书未必察觉不出皇帝阴损的用心,但它却实在不敢做此冒险——天幕曾称许皇帝心意之坚,已至精钢不可夺其志之境;可换个方向想,这“精钢不可夺其志”,不就是一条道走到底的魔怔么?
要知道,武皇帝秉政四十余年,固然在痛殴匈奴与开拓西域的大事上百折不挠,永不回头;可一旦沉迷于方士巫蛊长生秘闻,那也是疯批魔怔而坚定不移,直到赔光了一家老小子孙三代,才终于幡然醒悟,算是悬崖勒马。
要是皇帝真被什么“工业化”的论调所迷惑,疯批上头来个强力推行,届时天下鼎沸社稷丘墟,难道天书能顶得住这个责任么?
它当然顶不住。所以,在半推半就的怒气与迟疑中,天书泄漏了更多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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