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白绢展开,铺于案上,绢帛上以蝇头小字密密书写,连篇累牍,竟有上万字之多。长孙无忌才辩无双,过目不忘,仅仅聆听过一次天音的叙述,便能将内容尽数默写,一字不差。
尉迟敬德、张公谨、侯君集虽早知内情,但忍不住凑上前去,与房玄龄、杜如晦等一一齐观看这匪夷所思的“天书”。秦王则稍稍侧头,对跪坐下首的妻子耳语:
“孤记得你随身的香囊里,除常用的香花以外,一向还添有不少药材,是不是?”
长孙王妃不知所以,只能点头称是。
“那就取一点定心安神的冰片、薄荷预备着吧。“秦王看了看围聚在绢帛边的诸位臣子,低声道:“都是五六十的老臣了,看完了怕是顶不怎么住。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算是尝试给李建成一个不一样的结局——在“天意”威慑下,李世民畏惧子孙残杀的后果,李建成心灰意冷不能再争,双方算有个和解的台阶。李建成自曝背刺李元吉,借此保住性命。
不过说实话,写到李建成告发李元吉私通的时候,我总是不由自主歪到甄嬛传上:
李建成:臣要告发李元吉私通,秽乱后宫,罪不容诛!
李渊(震怒):宫规森严,太子不得信口雌黄!
李建成:臣以李氏一族起誓,若有半句虚言,全族无后而终!
李渊:??
李世民:?!!
第7章 后续(二)
不过,秦王还是低估了各亲信重臣的承受力。在读完这篇超出一切想象的“天书”绢帛之后,诸位老臣固然是大受刺激,但终究没有当场晕厥、人事不省。
——即使房玄龄扯掉了一半胡须,杜如晦将茶水倒进了衣领,高士廉的指甲在脸上刮出了数道血痕;他们好歹也维持住了人臣最基本的体面,到底没有当场嚎叫失仪,狂呼乱奔。足可见秦王府众人心有定力,绝非庸俗可比。
在最初的小小混乱之后,这些大受震撼的贤臣高士人们终于平静下来,却只能跪坐于长案两侧,面面相觑,口不能言。
有长孙无忌与秦王一起作保,他们倒不怀疑绢帛的真实性。可这,这,这未免也太——
太匪夷所思了!
隋末乱世,人心不定,神鬼之说颇为盛行。但即使民间相传的祥瑞异兆,那至多也不过是瑞云彩光、嘉禾甘泉而已;至于天道亲自下场,开着光幕给凡人详细讲解历史走向的“神迹”,诸位大臣那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天意降世不是一向走的是含蓄蕴藉的风格么?这会不会太直白显露了一点?!
·
但贤才毕竟是贤才,终究不会被一时的惊骇所困惑。在彼此沉默半盏茶的功夫后,揪掉了半部胡须的房玄龄振衣起身,仔细整理衣冠,郑重下拜。
“殿下,老臣见这绢帛中反复提及‘大一统’,又言‘三百年未见之大一统’。敢问殿下,这真是‘天音’所言么?“
听见心腹提及这“天书”的关键。李世民神色立转严肃,他正襟危坐,神色庄重,以示对“天意”的尊敬:
“不错,孤曾反复记诵此语,绝无一字差错。”
房玄龄道:“天书又言,‘使命在唐’,所谓唐的‘使命’,想必便是实现这三百年未见之大一统,存亡续绝,再兴华夏了?”
秦王默默点头。
房玄龄再次下拜:“殿下,孟子曾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寻常天命尚且如此,何况三百年未见之大一统?道阻且长,前路渺茫,其间磋磨坎坷,百般艰苦,恐怕难以尽述。“
他停了一停,又俯下身去:
“任重道远,事难而险,臣窃为殿下惧之。”
——如果唐的使命真是建立三百年未有的大一统,那么这天意未免太过沉重,太过艰难;如若真的承担起这宏大得匪夷所思的“天命”,那又要消磨多少的心血,经受多少的困苦?
一旦想到前途将有的这种种的磨难,做臣子的便会不由自主地为秦王忧虑,乃至生出难以胜任的恐惧啊。
房玄龄一语既毕,殿中登时鸦雀无声。群臣跽坐于几案两侧,随房玄龄身后而依次下拜,郑重行礼;就连秦王妃也起身跪于下首,屏息静气,俯首不语。
没有一人发出声响。在场的重臣们心知肚明,知道最紧要的时刻已经到来。
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在君臣的寥寥数语对答之中,大唐即将经历至关紧要的抉择。
——天命、兴亡,乃至数百年的大一统,而今都悬在秦王的一语之间。
秦王同样沉默不言。寂静片刻之后,他终于缓缓抬起头来,仿佛仰视大殿外的渺茫上苍。
“诗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诚不胜畏怖之至。”他轻声道:“然,小子何敢让焉?“
秦王自称“小子”而非“孤”,这样的谦卑委婉,当然不是回应臣下的口气,而是在仰面观天,上告苍穹:
——天命如此艰难,如此沉重,小子不能不战战兢兢,惊惧忧虑;虽然如此,小子又怎么敢推辞自己的使命?
房玄龄垂首聆听,立刻摘下发冠,深深叩拜了下去:
“臣愚驽庸钝,唯愿效犬马之劳,以图殿下之志。”
伏拜的群臣随之起身,摘下发冠同时匍匐,向着秦王俯首敬拜——也向着大唐的天命俯首敬拜。
·
行礼之后,众人整理衣冠,又跪坐于长案两侧。房玄龄端坐在长孙无忌、杜如晦之后,以眼观鼻,默默无言,仿佛只是拙于口舌的寻常老者。但诸位学士将军暗自窥伺这位秦王府参军,心中却大感钦服——这才是真宰相!仅仅寥寥数语之间,便为主上定下决心,指明新朝“天命”,厘定了往后一切政务的方向,这样的当机立断、提纲挈领,便是古之萧何、武侯,想必也不过如此了!
秦王府人才济济,当然不只房玄龄独美于前。很快,坐于前列的杜如晦便出班行礼,语气沉着:
“殿下,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天命’固然宏大,也须从小处着手。而今当务之急,还在于细细梳理天书,防患于未然。”
秦王微微点头:“还请杜卿教我。”
“不敢。”杜如晦俯首道:“以臣之见,建成、元吉的余党不足为虑,只要慑之以刑,抚之以恩,数日间便能平定。当下的腹心之患,在于突厥。”
他拱手禀告,思路极为清晰:“突厥在长安埋有不少暗子,时时窥伺大唐消息。而今京师动荡,人心不宁,突厥可汗必然兴兵南下。天书所言‘渭水之盟’,想必便因此而起。”
突厥能一路突进至渭水,实在是大唐莫大的耻辱,杜如晦言语恳切。秦王稍一沉吟,出声发问:
“杜卿有应对之策么?”
杜如晦以善于决断而闻名,开口之前早已胸有腹稿。他语气平和:
“那要看殿下的意愿,究竟是喜静还是喜动了。”
秦王稍稍抬眉:“如若喜静,应当如何?”
“若殿下愿镇之以静,那请派一忠贞能言的大臣出使突厥,折冲斡旋,消弭战端;并于边境坚壁清野、盛设兵马。突厥不知大唐虚实,必定不敢贸然南下。”
秦王道:“如若喜动,又是如何?”
杜如晦拱手下拜:“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良机已现,不容错失——殿下岂无意于突厥乎?“
一瞬之间,君臣二人对视一眼,彼此了然,不觉同时露出了微笑:
——上天已经将突厥进攻的路线与时间都泄漏了个底掉,凭什么还要坐视不动,仅仅勒兵自保?天赐良机,岂容错过?正该痛下狠手,打得突厥心惊胆寒,再无南下之力,为中原争取最多的时间!
秦王笑容满面,抬手轻轻击掌,以此表示对杜学士的赞赏。而随侍的文武群臣随之微笑,神色之中光彩熠熠,尽是对军功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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