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最后,第五个锭子,荀采还是保留下来,作为备用,预留到哪个锭子若是坏了,就可以让这只先代替着用,勉强给荀采挽尊。
总之,虽然有点小问题,不过新式纺车,的确比原来的,工作效率提高了四五倍,也能算是瑕不掩瑜。
……
辰初吉时到,宾客列席,四辆漆色纯黑,由数十黑衣仆从跟着,准时出现在伯父家门前。
荀柔将出炉的姐夫,穿着一身黑,从车上下来。
一身玄端礼服,头戴进贤冠的荀爽出迎于门外,神色肃穆的两拜行礼。
青年从仆从手中接过大雁,单手擎着对他而言艰难的重负,再拜还礼,礼毕,两边从仆的上前扶持他起身,帮忙捧雁,青年才再次恭敬作揖,被请进屋。
要怎么形容,他这位新任姐夫呢?荀柔托着下巴。
荀家子都习君子六艺,他亲兄荀棐能开五石弓,堂兄荀衍剑走游龙,荀谌马术精湛,连荀彧这样的年纪,已经开始学习射箭,每回里中蹴鞠游戏,族中许多少年热烈参加。
这让他产生错觉,以为汉末士人,都是文武双全这一款。
也许啊,放在别处,白胖圆润的阴姐夫,也会被认为是端庄持重伟青年,但掉进诸荀之间那就是白鹤群中混进了一只胖白兔,兰草丛中长出一朵圆绣球,水晶糯米糍里掉进了一个白馒头……
就画风很不对劲。
白馒头,啊不,未来姐夫,对荀柔温吞敦厚一笑,让仆从奉上礼物纯金的十二生肖玩偶,每枚三寸,精巧逼真。
荀柔身旁,他的亲兄长荀棐得了一把宝剑,虽然“含金量”比不上十二生肖,但那剑身上如同秋水一般的波纹,不识货如他,也知道这把剑价值不菲。
所谓,君子固穷,安平乐道。
作为名门望族的荀氏,经济状况相当一般,多数族人仅维持在吃得起饭的水准。纵使如伯父荀绲,曾经的两千石,生活中也无甚奢侈之处。
显然,阴氏走的不是一条路线。
阴氏发迹于东汉初,和东汉皇帝刘秀是老乡,原本大概就是土地主,赶上王莽,天下大乱,阶级重排,族中淑女阴丽华成了皇后,其子成了下一任皇帝,族中兄弟也因为跟着刘秀打天下而封侯。
然而之后发展并不如意。
外甥皇帝性格严肃,不优待舅家,好不容易再出个皇后,又搞出巫蛊被废,天下人物,常常查无此姓,就显得没落。
但一百年后,东汉建国功臣之家,邓氏、窦氏、梁氏、马氏等全都成为了历史,阴氏却反而太太平平的安享富贵。
荀柔再次打量这位姐夫。
所谓“无礼不行”,故而各种场合礼仪齐备,自有严整礼仪,连动作细节,对答之词,都一一列举,只要认真学过,在公众场合的表现,大家都差不多。
但仔细观察,每个人的个性,也不是完全不露痕迹。
至少,在荀柔眼前的这位未来姐夫阴瑜的性情,就显露的明明白白。
这是一个生长于优渥的环境中的青年,严密的保护和严格的教育,让青年成长得温和、敦厚、单纯、善良,讨人喜欢。
但这样胖白兔一样的姐夫,能在将要来临的乱世中,保护姐姐吗?
环佩叮咚,大红嫁衣,严妆打扮的荀采,跟随伯母钟氏,在族中姐妹的陪伴下,步履翩跹,缓缓入堂。
盛装丽服的阿姊,肤色雪白,红唇鲜丽,美得浓艳,如桃李春华,朝霞灿烂,灼人眼眸。让人忍不住的遐想,如此肃穆却已如此美丽,如果笑起来,会是如何颠倒众生,倾国倾城。
荀柔发现,在荀采出现瞬间,阴瑜无法控制的以目光追随着她。
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为阿姊高兴,他必须承认,这会儿,他有点酸。
未来夫君热烈的目光,让荀采微微低头,原本端庄肃然的神态,忍不住一丝露出少女的娇羞,触席的手臂微微颤抖,却还维持住肃穆庄重,在赞者的颂声中俯身跪拜。
荀爽坐于正席,注视着女儿俯身拜下,复起,再拜,缓缓开口。
“明当许嫁,配适君子,竭节从理,事如依恃。昏定晨省,和颜悦色,正身洁行,以为顺妇。”[1]
铜爵中的酒液被举起,在杯中晃了晃,又归于平稳下来。
忍住了要出口的叹息,所有心意化为祝福,“百叶之祉,婚姻九族,女子于归,云胡不喜。宜尔室家,琴瑟相谐。祥叶螽麟,昌于厥后。”
“唯。”荀采再拜。
从今往后,她就要离开父亲、兄弟、族亲,去往全然陌生的新地,去过全然陌生的生活。
她是明白父亲苦心的。
当年,他们见过太多慷慨激昂、才华横溢的士人学子,但这些士人们,在建宁元年的九月,用鲜血染红了洛阳城。
他们虽然逃出来,却在很长一段时日里,仍然不时听到许多消息,亲友或下狱或死去,母亲在整日紧张惶恐中生下小弟,不久去世。
再之后,父亲变了很多。
荀采垂下眼眸,跟随未来的丈夫走下堂、跨出大门,来到阴家的马车前
“……请小心。”
青年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荀采抬眸望去,对方局促的冲她微笑,伸出手臂让她凭扶,目光真诚中透着紧张。
她别开眼眸,或许,她对未来,可以有更多一点的期待?
女子随夫婿离开,父亲只能在堂上远望,不可相送,好在对其余的人,并没有这样的要求。
荀柔随着堂兄们来到门口,围观了最后的驾车仪式。
阴瑜在仆从的协助下,执绥亲自为荀采驾车,车轮行过三匝(轮子转过三圈),再下车来,改乘另一辆。
阴家的马车安静的来,又安静的离去,没有热闹喧嚷,只有肃穆庄重。
短短两刻钟,陌生的男子,带走了姐姐,从此与他相隔百里,再难相见。
荀柔追出两步,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若有所失,想要再对姐姐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不久前学过的诗篇,蓦然涌上心头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族中众兄渐渐加入,这一日《邶风。燕燕》在高阳里上空飘起,远送族中远嫁的姑娘。
荀柔突然在这一刻,感到这首古诗的真意。
那些句子,好像原本就刻在心里,刻在血脉里,刻在灵魂中,像澄清了湖水,清晰的、纯粹的显露出最简单的、直白的、真实的情绪。
我们不说舍不得。
我们说亲爱的姐妹,愿你如燕燕高飞。
你的身姿翩跹飞翔,你的声音悠扬低昂。
我远送到原野,送到路的尽头,送到南方,终于再也望不见你的模样。
回忆你的情意深重,回忆你的贤淑温良,过去先人对你惦念记挂,我也对你永远不忘。
【季汉年间,汝颍之间,女子出嫁,其兄弟歌《诗》相送。或曰自荀氏始,熹平间,荀柔之姊荀采归阴氏,时柔年三岁,歌《燕燕》相送,其音切切,去随三里,闻者无不掩泣叹息,时人竞相模仿,遂成乡俗。《东汉春秋。卷三》】
作者有话要说:
[1]这段也是荀爽女诫中的内容。
关于《邶风。燕燕》历来两种说法,卫国国君送妹远嫁,或者卫庄姜送归妾。我读过之后,倾向于第一种,觉得感情更贴切一些。
如果用第二种说法,在最后一句解释上,总感觉有点奇怪。
第11章 方士襄楷
“……燕燕于飞,参差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马车之中,一名叫襄楷的方士坐于阴瑜下首,捋须点头赞许,“果然是荀氏家风,三岁小童能诵《诗经》,当真名不虚传。”
“荀氏诗礼之家,荀卿之后,天下望族,本让人祈仰。”阴瑜圆脸微粉,含蓄道,“不过,阿善亦聪慧非常,不是寻常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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