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虽然深恨阴氏当年伤害姐姐,但他也没想过,阴氏全族会因乱世兵祸而灭。
当年事后,两家便算绝交。
后来,阴脩在黄巾之后为颍川太守,讨好颍川士族,又不想得罪十常侍,首鼠两端,还颇为自得。
等灵帝死,何进当大将军,荀柔就私下讨了人情,正好,何进顺水把颍川当作支持的回报送给袁氏,袁氏安排孔伷当了太守,三方欢喜。
阴脩丢官后不死心,入京求职,四处专营,还递过拜帖到他门上,结果自然是拒绝,从此之后,他就没有听说过这家的消息。
没想到多年以后再闻,会是这样的消息。
荀柔还记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阴氏族中,还未见屋舍,便见宽广的田地,足足七百顷,有颍阴全县那么大,族中比屋连宇,堡坞超过颍阴县城,让他第一次见识到这个时代真正的豪强,是什么样子。
“……我还以为,阿兄会说我昨日让阿音带去的军规军纪,认为太过苛刻呢。”
“正当如此。”荀彧轻轻摇头,他当然知道堂弟在转移话题,不过这件事也确实重要,“凉州兵新俘,正是宣令规矩之时,只是,真要扳其旧习,绝非一日一时之功。段煨与贾诩处,我也照会过,两人均无异议,不必担心。”
荀柔点点头。
他知道自己写入军规的不得强抢百姓之类的内容,真要执行并不容易,不过,实在不行,他就只好抄袭一下历史上曹操那一出削发代首。
肉麻是肉麻了点,但是招数好用就行。
“含光,阴氏之事你若答应,我便遣人往新野一行,如此也不必再传信给叔父了。”荀彧含蓄提醒。
……也是,传消息给他爹,姐姐也得知道,还不如他就处理了。
“……好罢,”荀柔点头,还气不平,又有点感慨,“战乱之中,人命如草,逝者已矣,往者不可追。”
就让阴氏,消失在历史沙尘之中吧。
荀彧微微含笑,“含光能不念旧恶,此诚君子之道。”
“……阿兄,不要如此,我心实愧。”这是还将他当小孩哄啊。
荀彧笑而不语。
“对了,”荀柔想起一事,“曹孟德,可有消息?”
说来尴尬,现在他们多了五万人,仿佛似乎大概,不太需要曹操了。
“以行程算,”荀彧稍稍思索,“使者当已追上曹君,只是如今山东恐怕已然乱起,未知情况如何。”
这年月,最麻烦的问题就是信息不通。
所谓,十里之外无消息,几乎毫不夸张。
就比如此次他们与李傕郭汜之争,若非恰巧段家族人机敏,恐怕得等到兵临城下才能发现。
如今,他光知道山东讨董群雄定然会乱,但什么时候乱,到底乱成什么样,就一点也不知了。
“以文若之见,山东诸侯,如今会如何?”
“刘岱与桥瑁相仇,袁氏兄弟不合也久,王匡性狭,待下无义,后必自乱,余者各有打算,相互之间必生杀斗,然以才能、贤佐、兵粮而较,此中,唯袁氏兄弟,或可称雄一时,余者不足为论。”
荀彧缓缓而道,显然早有思索。
堂兄太牛逼,居然真的将历史走向推测得八九不离十……
“那曹孟德如何?”
“曹兄心向朝廷,与这些诸侯,岂能一概而论。”荀彧微露不悦。
“是我失言,失言。”荀柔连忙道歉。
荀彧没与他继续纠缠,只点点头起身理顺衣摆,“营中还有事,你在家中好生修养。”
“辛苦兄长。”
“职责所在。”荀彧拱手长揖一礼,取了文稿告辞。
荀柔伏在榻上,望向窗外日渐炽烈的太阳。
虽然有些直接,但堂兄还是能明白吧。
会如何选择?
他的文稿,写得有些繁冗,不够精炼,但认真读下来的聪明人,一定能看到里面埋的深坑。
矛盾。
即使,只在“士”之间,名望世族,学阀名门,边郡望族,以及地位更低微的寻常读书士人之家,彼此之间,最深切、最直接的欲望理想,是有矛盾的。
彼此之间,只有争斗,没有共赢,没有任何办法,能皆大欢喜。
而之后,再增加农、工、商,这种冲突矛盾就会变得更加激烈。
他虽然没有写出,但他相信,以堂兄的智慧,只要看明白这一部分,自然而然,就能明白剩下的,他还不能准确表述的部分的意思。
赢家通吃,败者失去一切,一切利益的争执,就是如此直白、残酷、简单。
从一开始,就必须做出选择。
然后,拥有共同利益者就是朋友,就是可以团结的对象,而另一面,利益冲突者,没有任何情谊、没有任何妥协,就是敌人。
只有明确这一点,才能知道接下来该走的路。
堂兄必须想明白这一点,也必须在他们到达长安前,想明白这一点。
第166章 春信如风
春暖熏风南来,野草随风,在荒芜的田野与空旷无人的村落中,肆意的扩张领地。
人间消息却并不随风信飘散,反而由于动乱与四起的劫匪难以交通。
但至少有两条是已知的,朝廷西迁长安,以及,董卓确实被太傅荀柔成功刺杀了。
讨董联盟变成了一个笑话,诸侯尴尬的面面相觑,朝廷危机似乎解除了,可是要立即往长安拜见天子,称臣入奉吗?
心里总有些不情不愿。
未经朝廷,私自起兵,胆敢这样做的人,多少心中都有些想法,但到这一步,眼见危机解除,朝廷西迁,又该怎么办?
直到某天清晨,大家发现刘岱已然悄悄不见踪影,剩下的人瞬间恍然大悟,几天就走了干净,只剩下本地陈留太守张邈与盟主袁绍。
至于袁氏另一位,先前往扬州购粮募兵,也不知得到消息没有,但大概是不会回来了。
张邈为郡中春耕耽误,各县巡视去,酸枣联盟行营,于是只剩下盟主车骑将军领冀州牧袁绍。对着空荡荡的营寨发了几天呆,袁绍也待不下去,与手下谋士将领商议,终于急急往冀州最靠南面的魏郡去。
虽然前任州牧“自愿”将印送给他,但各郡太守或有不服,再加上如今盗匪横行,无论如何,先要稳住基业,春耕耽误,还要主持补种,还要剿一剿山匪,能收多少粮食就得多少,不能完全荒废,否则他再家大业大,也养不起手下兵马。
“嘭!”
夜深无人时,袁绍到底忍不住拍案,他如何也想不通,整日病恹恹,看上去瘦怯胆小的荀含光,竟然轻易将董卓刺死了。
费心费力四下联络说服,好不容易建起来的联盟,却成了笑话,还不如当初就留在京中,与荀含光合谋诛杀董卓算了。
说起来,曹孟德也曾行刺董卓,却是不能除患……待他募兵归来再见,可要好生嘲讽一番。
“看来是奉孝赌输了。”
酒壶捧起,清澈酒液倒入盏中。
芳草遍地,落英缤纷,纵使近来诸事不顺,曹操眼见如此春景,心中郁闷也是一舒。
他执起酒盏,仰首一饮,微醺之间顿时心意飘荡,“好酒!”
“是好酒。”郭嘉亦一饮倾盏,大大咧咧的用袖口一抹唇边水迹,“文若既然不来,想是念着含光心意,西去长安了,可惜得此佳酿不能与之同饮。”
曹操长叹一声。
他比郭嘉还要可惜。
以郭嘉先前分析,荀彧对他颇有赞许之意,若不是那时消息,大概就要投到他帐下。不提对方年少就有“王佐”之名,就以先前相见,其才智气韵,早就令他倾心,若能得之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可惜,对方去了雒阳,却不见东归,大概是入朝了。
想到荀文若,自然而然令他想起了荀家另一个让他惊才绝艳的青年,却就更令人惋惜。
他又倒了一盏,又叹了一声,“含光,酒量一向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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