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驱骑兵举着旗,分展道路两旁,中间让出一条道路,赤底玄字大纛缓缓前移,大纛之下是一辆朱轮皂盖、二马并驱的轩车,被簇拥而出。
跟随的荆州从吏,早被阻拦在后,不得近前。
车前御者身材壮硕,肤色黝黑,虎背熊腰,浓眉暴睛,警惕瞪视着,被引上来的蒯氏兄弟。
旌旗猎猎,兵甲森然,壮士凶悍,这一切,拥着车中身披绛色禅衣,头戴玄色纱冠,衣袂飘举的清隽文士,如九天上神,深不可瞻。
蒯氏兄弟俱一恍惚,回过神来,当即车前长揖。
“荆州主簿蒯良从事蒯越,拜见荀太尉。”
“二君免礼。”荀柔于车中摆了摆手。
随行从吏上前,将二人扶起。
“听闻刘荆州比二君为雍季、臼犯,今日方见,果非寻常。”
来荆州的路上,荀柔补过功课,了解了一番荆州人物。
御史台提供的资料,华歆与刘晔等人的补充。
蒯氏兄弟,加上控制荆州水军主力的黄祖,位列此地必须认识人物前三甲。
此兄弟二人,第一道功绩,就是协助当初单骑入荆州的刘表,诛杀荆州豪帅,坐稳州牧。
当是之时,董卓当朝,天下纷乱,地方豪族各自为营,宗贼作乱,朝廷威权已失,刘表单驴一匹、从人二十至荆州赴任,向当地贤良请教对策。
蒯良请刘表修行仁义之道,以为如此,民心自会归附,
蒯越则称乱世当用权谋之术,对地方宗贼,先诱之以利,再诛其“无道”,安抚余众。
毕竟自古以来,设宴、斩首、手下当狗,这三件套,就没人不吃。
刘表以此,将二人比作春秋时期,拥立晋文公重耳复国的两位重臣。
在晋楚“城濮之战”前夕,晋文公与雍季。臼犯共商对策,臼犯出计谋,以“退避三舍”诈以示弱,雍季不赞同其言,认为君主仁义重要,不能为一时之战,“竭泽而渔”,失毁名誉。
同历史上晋文公一样,刘表先选择“臼犯之谋”,设宴斩杀荆州宗帅豪族头领五十余人。
然后又用“雍季之论”,在荆州大兴教化,招揽儒学名士,著作文章,宣传自己的仁德。
同晋文公一样,刘表也将两人奉为上宾,委以重任,“雍季”蒯良拜为主簿,托以州府内政,“臼犯”蒯越先任为章陵太守,后孙氏离开荆州,蒯越又任南阳太守。
而蒯氏兄弟二人,也不负刘表信任,赴宴的宗帅是蒯越亲自出马骗来的,斩杀宗帅的私兵中,蒯氏也出了一大份,蒯良发挥其交际才能,为刘表招揽各方名士贤良。
这则轶闻,随着刘表成功入主荆州,传遍了天下。
而刘表、蒯氏兄弟,也在获得权利的同时,接受了天下瞩目,将自身名望又升了一步台阶。
而此时此刻,刘表的亲信南阳太守蒯越,却自称“从事”。
“闻蒯异度已任南阳郡守,何以自贬?”得罪人的质问,不必荀柔来开口,自有军师华歆代言。
“臣不敢,”蒯越当即跪下,望泥土地就是一磕,再抬起头,晒得发红的脑门上,沾了全是黄泥,“郡守之职,由朝廷任免,臣未得符节之受,岂敢僭位,不过前任太守为恶贼所害,郡民无所依处,臣方不得以,暂代郡内政务,太守之位至今空悬,以伺朝廷之遣贤者。”
这一跪,可谓跪得十分标准,当得模范标兵。
只是并不老实,这时候还要给孙坚上一道眼药上一个南阳太守,就是因为不愿给孙氏提供粮草,被其杀掉的。
荀柔也不急着表态,“近来天气炎热,一路风尘滚滚,士卒皆已疲惫,此地丹水清湛,且容我军在此休息洗尘,不知可否?”
蒯氏兄弟在此,就是迎接劳军的,哪有不答应的道理,都连忙表示一切酒食饮水、马匹草料都准备齐全,县中大户连房舍都打扫出来,以迎接王师。
荀柔笑纳了供奉的饮食粮草,拒绝了入城扰民,请蒯越寻一片城外空地安营扎寨。
说的洗尘也不是托辞,安下营寨,他也立即安排人马,分作三班,轮流洗澡执勤。
“关于蒯氏二人,诸君有何高见?”
才四月天,一入南阳,就已感受到南方夏季湿热的威力,洗去一路征尘后,荀柔换了一件青紫禅衣,不戴冠,只用一支木簪贯发,包裹端严的素丝中衣,是他教养的最后挣扎。
太尉如此,众文吏军师,无论私下在自己帐里,如何清凉透风,此时也都一个个将衣裳穿戴整齐、正襟危坐,而不能不像外面乘凉戏水、欢呼雀跃的士卒一样,袒身露怀,任意自然。
“蒯氏荆襄巨族,名显而势厚,而心思安定,无有反意,太尉不如暂优容之,如千金马骨故事,以此使荆州士民安心。”华歆拱手道。
作为谋士,华子鱼审题满分,显然明白题干虽然只有蒯氏,但问题的核心并不不在此。
“华公所言有理诸君以为如何?”荀柔不置可否,“还请畅所欲言。”
“蒯氏,荆州之巨室,蒯异度,乱世之臣,无忠耿之心,刘景升非其人不能成功,委以重任。今摄于太尉威严,卑身来附,并无诚意。南阳,雒阳之肘腋,不可轻付此人。”刘晔看了一眼荀柔,继而道。
“若不用为南阳太守,则臣请杀之,以除后患。”这回说话的是法正。
“今荆州大族,昔皆奉刘景升郊祭,其不臣之心昭彰,不如趁此之机,除其首,而抚其众,则荆州一地平矣。”这回说话的是王凌,王允之侄。
两个年轻人,火气果然是旺。
“荆楚之地,素轻剽,易动而难安,明公当以威摄之,方得服膺。”
这位直接上升地域攻击了。
其后,众人各言其是,如陈群以为应当谨慎对待,或随大流附和这边、附和那边。
不过,总得来说,都偏向于要警惕荆州世族,不能给他们好果子吃。
荀柔展眼群贤,发现只有两个人没发言。
卢毓年少,就不为难他了,带着这位少年来,一是让功臣之后蹭点经验功绩,二则是他本人有个任务,要去徐州收敛卢植,送棺椁归乡。
但司马懿居然也划水,这就不可以了。
“仲达为何一言不发?汝兄昔日常上箴谏,垒书万字,仲达当效仿之,畅言胸臆。”荀柔动了动唇角。
当然,他老讨厌司马朗了,也就亏司马家在河内消息灵通,影响大,才一直忍耐至今。
司马朗在河内时,屡次上书,要求复井田制,要求允许地方自营兵马,要求复秦军功爵制。
看着明明白白是叫司马朗的,否则还以为王莽复活了呢。
趁着文武转向这机会,司马家果然想两头下注,他也是直接将司马朗丢去搞祭祀。
反正河内现在钟繇控制住了,他的确可以轻松愉快的卸磨杀驴。
司马懿敏锐的察觉到荀太尉情绪变化,不过作为一个刚成年入仕的小吏,他是绝想不到上面坐的那位看过剧本,对司马家天然好感负数,只以为荀柔是不满自己沉默不言。
他立即伏身一礼,“臣只是在想,刘景升欲为晋文公,若以蒯子柔为雍季尚可说,臼犯乃晋文公舅氏,蒯异度并不相宜,况晋文公有五贤,就以蒯异度为臼犯,余者魏武子、赵成子、原轸、贾佗,又是何人。”
这一论,可谓耳目一新,独辟蹊径。
且这话一说,晋文公其余四贤,也还真能找到对应。
魏武子掌兵,不就是黄祖么,一直忠心耿耿跟随侍奉的庞季,或许是刘表期望的赵衰,为其亲信掌兵的蔡瑁,当算是晋文公托以后事的原轸,而同姓,性情刚直的刘先,当是刘表的掌刑名的贾佗了。
且有意思的是,在刘表这里相反,臼犯这个唯一与晋文公姻亲关系重臣,与刘表全无关系,剩下四位,却是联姻、拐弯联姻、外甥以及同族。
若是从这个角度考虑,蒯越的南阳太守,就十分微妙了。
南阳的确是荆州军事重地,可从地理上讲,南阳盆地,与荆州其余几郡,相隔山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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