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毕散席,董卓要设宴,荀柔推辞有高堂在上,要回家侍奉父亲,又被董卓连夸了几句孝顺等词,这才被放了告辞。
殿外,月亮已至中天,天空澄蓝,寥寥几点疏星。
侍卫高举火把,护卫他一路步下高台,荀攸照例在阶下轺车旁默然静候。
看见他,荀柔心中才缓缓落定。
抓着荀攸的手登上车后,车马驰出宫城,荀柔扶拭(围栏),抬头望向天上稀星。
今日大殿之上的一切,仍然如此清晰。
每个人面对恐惧的反应是不同的。
董卓今日在大殿之上的一切行动,除了为了要震慑群臣,还有另一个原因,一个董卓自己恐怕都不愿面对的原因。
他怕了。
十倍的军队,士族的支持,董卓甚至没过主动出击,只是寄希望凭借关卡,守住手中方寸之地。
如果说历史之上,董卓之败,大概就是从这一刻注定。
而对荀柔来说,最好的消息,是董卓终于要将雒阳的西凉兵将,派出去了。
“公达,”站在自家庭院中,荀柔看向荀攸,“并非是我告密。”
旁人家,他管不着,但荀攸住在这府中,他与哪些人来往,荀柔当然一清二楚,他不止清楚,也很容易猜到他们想干什么。
“是。”荀攸毫不犹豫。
“所以,伍君联络的西园军旧卒,你可知道详情。”
夜风习习,吹得广袖摇曳。
叔侄对望,荀柔静静的等待荀攸的回答。
公达,你真的愿意相信我吗?
第150章 我心则夷
打断荀氏叔侄沉默对视的,是来自董卓的使者。
使者送上两车礼物,一车是安抚荀柔的金银玉器,一车是送给荀采的锦帛首饰。使者谦卑的表示,董侯不会相信今日堂中的攀咬,请太傅放心,同时提醒他,两家联姻已经过了三礼了。
“董仲颖要为大将军了。”使者走后,荀柔主动换了话题。
“不错。”荀攸回答。
虽只是一个名目,但有与无还是有差别。
“袁绍举兵,董卓心生恐惧,必将、咳、必将迁都回长安。”荀柔以袖掩口,咳嗽了两声,“一则董卓出身凉州与羌人勾连,可为依靠,二则朝廷公卿多出关东,要断其联络,避免其人传递消息。”
“三则,长安城池稳固,得关中地利,有山河之险,昔年张子房说高祖,以为凭之可当百万之众。”
“今中原已乱,人心长草,势不可挡,避之锋芒,左守崤函,右定陇西、汉中张鲁不足为俱,巴、蜀之地刘焉虽有大志,却年齿已长,难成大事,自关中至巴蜀,则秦之故地,秦以之王天下,再凉州虽有马腾、韩遂,然其有二人,又岂能一心,此地商通西域,以此三处为根基,坐观东面诸侯称雄,待”
荀攸渐渐皱起眉。
环佩叮铃。
林木荫蔽的小径后,款款走来一个绿衣黄裙提着灯的窈窕淑女,只是表情不甚温柔。
“阿姊。”“姑母。”
淑女先是与荀攸回礼,转头杏眼怒瞪荀柔,“今日袁绍叛逆的消息传来,大人一直担忧等你归家,你不往后堂拜见,在此处为难公达?”
“是,我这就去。”荀柔老实认错,转身去见亲爹。
荀采爽利转向荀攸,“公达可用饭?厨中备有汤饼。”
荀攸还在服丧中,只能素食。
“多谢姑母。”荀攸望了一眼荀柔背影,恭敬道谢,顿了一顿又道,“这几日,小叔父大抵也想素食清淡些。”
荀采稍愣了一愣,猜测大概朝中发生了什么,虽不明白,还是屈身以礼,“多谢公达提醒。”
荀攸低头回了礼,自回自屋去。
后堂,荀柔拜过父亲,用尽量轻松的语气说了袁绍等起义之事以及朝中部署。
荀爽知道袁绍四处结盟之事,此时也只能担忧怅然的叹了口气。
一方面,董卓霸朝,将朝廷搞到如今这地步,当然让人愤懑,另一方面,袁绍罔顾天子威严,伪造诏书,私自起兵,攻打都城,其中心思,让人不免深思。
“果然有十余州郡之长官,与那袁本初联盟?”
“父亲勿虑,以儿之见,那联盟虽看似势大,实则未必能成事。”荀柔劝慰道。
“哦?”荀爽微微一惊,“此话怎讲?”
“观自春秋、秦汉旧事,所谓联盟,人心各异,无论胜败,不久当变。”
“……周失其鼎,秦亡其鹿,如今,”荀爽再次扶案长叹,“又到汉家社稷?”
这种话,有过不知多少,真临到头,还是不免感慨。
“士心不亡,民心不亡,则汉不亡,如今尚不至此。”荀柔沉静恭顺的回答,“袁绍起兵,却不敢明言反汉,可知汉未亡矣。
“天子虽非天资出众之辈,却友孝恭谦,允执正中,不为外物所惑,品性无瑕,通习稼穑,异日或有德报。”
“……当初,许不该让你来雒阳。”
荀柔一愣,忍不住抬头。
“功业、社稷,何如山林清静安闲。”荀爽目光渺渺,面色黯淡,越显衰老,“当初逃出雒阳,本想就此隐居,有你兄长顶立门户,你则随我读书,闲时树下论道,写得几卷文章,却不知如何至今日。
“你委屈难全,你兄长远隔千里,你阿姊又被董卓强娶。天下大乱,我已老迈,时日无多,尔等兄弟姊妹三人,却不知将来如何……”
荀爽看着幼子,满眼深深的担忧。
“父、父亲,何出此言……”
荀柔面对董卓、朝中百官尚游刃有余,此时却满心慌乱,惊惧难名,“荀子七十尚游列国,父亲定能百岁,儿、儿”
历史上,他的父亲,荀爽,没有活到王允成功诛杀董卓。
他紧紧抓住荀爽的衣角,“父亲若想见兄长,儿便派人将兄长请回,阿姊,儿也定不让阿姊受人欺辱,父亲宽心,请保重身体,勿作不祥之语……儿心中甚俱……”
究竟是什么缘故……
“唉,勿惧……勿惧……你已成年,如何再作此小儿之状。你兄长镇守一方岂能轻离,国之上公,岂能如此任性。”荀爽缓缓、缓缓的顺了一会儿毛,感到幼子心情平定,这才收手,“可进夕餐?饮食足毕,早些去洗漱安寝。”
“唯。”荀柔伏拜行礼,举着袖子躬身退出屋。
必须提前诛杀董卓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回屋洗了脸,僮仆端来热气腾腾的汤饼也就是面片汤,汤里还有几丝深绿色的荇菜。
……荀柔其实不太想吃。
肠胃虽然饥渴难耐,但今天早上发生的事,还没那么容易忘。
他举著,闭着眼睛咽了一口,倒也吃得下去。
面食口感清爽,汤也是清汤,只有初生荇菜微青涩的味道。
要杀董卓,亦难亦易。
董卓本人便是骁勇之将,身经百战,气力过人,身边又环伺精悍亲兵。
历史上,董卓之死,是天时地利人和。
其人入长安,大起宫室,修建郿坞,囤积粮食,盘剥百姓,表示不成大业可以此毕老,却整日寻欢作乐,已无大志。
于此同时,为防关东联军,部将们却长期在外,镇守关隘,两下心意渐疏。
关中四面环险,易守难攻,但也在这几年折腾之中,丁勇不足,欲出关东,亦是难为,董卓愈老,心志愈平,心志消磨,而守备渐疏,再加上酒色,腐蚀了他的躯体,就算不是吕布,也能有他人,不过迟早。
历史已给出答案,原样抄不行,解题思路却很简单,但时间却不许。
众将都派出去,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荀柔一边吃着汤饼,一边将心中计划又勾改千百遍。
机会只有一次,一但错过,就再也不能。
次日再朝,董卓变了脸色,不再似昨日那般凶神模样,先是上表,请天子封他为大将军,好总督兵事,传话的侍郎,也不知有没有去见过天子,总之出去走了一圈回来,称天子曰“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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