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125)
他顿了顿,又道:“另外,您手上的佛塔,如有需要,刘先生可以以奉天市政公署的名义代为运送至上海府上,您直接让人等着签收即可,不必千里迢迢带着箱子奔波,容易丢失,生出麻烦。”
岳定唐:“多谢你,佛塔的事情我会考虑,至于刘先生那边,劳烦影佐先生代为转告,我明日一早上山祭拜关老太爷,下山之后就去拜访他。”
影佐欣然起身。
“如此甚好,那我就告辞了。”
影佐走后好一会儿,凌枢背着手施施然回来。
“二老爷烦不胜烦,只差没拿起笤帚赶我了,不过客房已经在收拾,今日应该是可以住进去的。”
岳定唐朝他招手:“过来,喝茶。”
凌枢狐疑:“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岳定唐:“怎么,你不想知道他和我说了什么吗?”
凌枢:“你不说,我不问,我不是个爱打听的人。”
岳定唐:“我怕你抓耳挠腮,半夜睡不好。”
凌枢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心:“贫僧四大皆空。”
岳定唐似笑非笑:“二老爷请吃驴肉锅子的那天晚上,你中途离开,不仅仅是去解手吧?”
凌枢:“不是给你说了吗,我去买银针,给你试毒。”
岳定唐:“你用来试毒的那根银针,其实是银楼里的银钗,所以你缘何会刚到关家,就觉得有人要对我们不利,还特地跑了一趟银楼?”
凌枢摸摸鼻子:“实不相瞒,我是瞧见一位漂亮姑娘,一路追着她过去的,谁知道她进了银楼就没影了,我又不好显得孟浪,只能随便买点东西。怎么,岳长官良心发现,想帮我报销?”
岳定唐听着对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嘴角越来越平,最后抿成一条直线。
他知道凌枢在说谎的时候有很多不自觉的小动作。
这些小动作,在上学时就已有之,经过许多年,许多都被凌枢强行改掉了,但依旧有不少细节留下来。
譬如说,一根手指不停敲打桌面,动作很轻微,不仔细看,不会看出指尖一动一动的碰触。
在意识到岳定唐的视线之后,凌枢立马停止不动。
可这样一来,反倒此地无银了。
岳定唐看着他笑了,意味深长。
凌枢也笑了,人畜无害。
“凌枢,我觉得,你留在我身边,真不是个好选择。如果我是你的敌人,就会选择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绝不会顾念什么老同学的旧情。”岳定唐半真半假道。
凌枢笑道:“可你不是我的敌人啊,岳长官,我只是一个靠着你混吃等死的小秘书而已,您可千万别把火撒我身上。我坦白,我真是遇见个漂亮姑娘才会去的银楼,那姑娘我到现在都记得长相,要不画出来给你瞅瞅?”
岳定唐:“我怕你画出个何幼安,然后跟我说见鬼了。”
凌枢:“您真会开玩笑。”
岳定唐:“影佐认识成先生。”
凌枢很惊讶:“那他是对何幼安的死起疑了?”
不管他真惊讶还是假惊讶,岳定唐直接撂开前面那些试探,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你认识老袁。”
不是疑问,没有反问,而是陈述。
凌枢否认得很快,脸上的无辜也很真切。
“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他?”
“你说你回国之后去了四川云南等地闯荡,但你的口音里却没有受到当地环境的影响而稍稍改变,反倒是连本地乡音,也消除不少,这说明你的确出去闯荡了,但不是去四川,也不是去云南。”
“你口口声声嗜钱如命,却把何幼安给你的酬金,都留给何立心那孩子。我还知道,你暗地里依旧在调查陈友华的死,你在怀疑什么?何幼安的事情不是告一段落了吗?”
“今天所有人在场时,老袁看见你,跟看见别人的反应不太一样,他愣了一下,别人有没有注意到,我不知道,但我注意到了。”
岳定唐看着他,渐渐变得严厉。
“凌枢,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跟老袁,到底认不认识?”
第92章
午后熏风,懒洋洋掀不起一丝涟漪。
与凌枢此刻的反应一模一样。
他的神情没有因为岳定唐的话而浮起任何波纹,双手依旧撑在圆桌上,嘴角微翘瞅着岳定唐,眼睛一眨不眨。
岳定唐还能从那黝黑的眼珠子里瞧见自己隐隐约约的倒影。
凌枢的眼睛无疑很漂亮,眼尾拖长,像极了春天里那一片嫩绿的柳叶,带来桃花荡漾的多情。
他的确是个很多情的人。
岳定唐忽然想起一件很小的往事。
彼时是少年时候的读书岁月,中学里外面经常有人溜进来偷听老师讲课,那是个家境很不好的穷孩子,因为家就住在学校边上,老师们从小看着他长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拦,那孩子不仅生得不好看,个子也矮,精力旺盛无处发泄的学生们逮住就要一通嘲笑捉弄,有时候是言语奚落,有时候是拿点吃的引诱他低头服软,丑孩子被欺负得不行,后来渐渐地就没来了。大家都以为他是被家里捉去干活了,又或者受不了精神和尊严的双重折辱,一怒之下不再踏足学校一步。
很久以后,岳定唐才知道,那孩子不再来学校,是因为凌枢每周都会把自己的学习笔记拿到那孩子家里给他抄写,顺便给他讲解这周的学习内容,凌枢甚至还去找各科老师,给那孩子多要了一份课本和卷子,让那孩子在家也能跟上进度。
在这个时代,像穷孩子这样的人家数不胜数,他们家境贫困,别说上学,连吃穿都成问题,生了许多孩子,能存活的却很少,后代也大多去干苦力,日复一日,把身体熬坏了,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但凌枢的干涉,却让那孩子有了一线生机,即使这线生机微乎其微。
如果不是凌枢,那人甚至连改变宿命的工具都没有。
岳定唐从未听凌枢将此事拿出来炫耀,也许在凌枢看来,当时只是一个富家少爷大发慈悲对穷孩子施与的善心,无心栽柳,也没有想过柳树会长成什么样,会不会投桃报李。
他从那时就已经知道,凌枢是个多情的人。
放在古代,风流倜傥的多情公子,不知要有多少女孩子为之疯狂心碎,现在虽是新时代了,凌枢生病那会儿,主动上门探望的舞女也没少过。
多情之人,就容易做多思多想,做多情之事,也就容易——
露出破绽。
“我不认识老袁。”
岳定唐听见凌枢如是道。
“岳长官,您怎么会觉得,我跟老袁会认识呢?”
凌枢喊岳定唐的时候一般有三种叫法。
定唐是跟着岳春晓喊的,肉麻兮兮,多用来调侃。
平时私底下无涉公事一般喊老岳,亲切不失风趣,岳定唐也默认了。
当着别人的面则叫岳长官,有时候凌枢调侃或微微嘲讽时,也会岳长官脱口而出。
有点过火了。
岳定唐脑海里忽然冒出这几个字。
他最初把凌枢放在身边,也是觉得这老同学有些诡异,方便就近观察。
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对于凌枢身上一些细节,似乎钻研得过于深入了。
深入到越界了。
“凌枢,这里不是上海,日本人的触角已经遍布奉天城各个角落,岳家的招牌也无人认识。我不管你跟老袁是否认识,也不管你跟来奉天干什么,但你最好别惹祸,否则,我非但帮不了你,可能还得亲手——”
岳定唐顿了顿,望着凌枢,一字一停。
“把你交出去。”
凌枢笑了笑:“老岳,你突然这么郑重,可把我吓着了,我寻思我来奉天,不是你要我来的吗,我起初还不愿来的,怎么就成我跟来了,多谢你的告诫,从今日起,直到离开奉天,我就待在关家,哪儿都不去,八抬大轿也不走,这总行了吧?”
岳定唐:“你能做到,那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