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202)
“你知道太多秘密,那些人不会让你善终,但现在这样,他们分不清真假,反倒一时不会杀了你,你就可以苟延残喘多些时日。但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还有别的法子活下去?”
陆祖德无动于衷,凌枢也不在意,继续说道——
“我可以帮你改名换姓,去香港。只要离开上海,那些人就奈何不了你,他们也许在这里能呼风唤雨,但离开上海,许多人的手就伸不了那么长,这是你唯一的生路,我希望你好好把握。”
凌枢没打算帮陆祖德改头换面逃命,但他这个办法是真的,但凡一个人还有求生欲,就绝不会在这里坐以待毙,即便装傻,总会下意识流露出点反应。
但,他失望了。
陆祖德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依旧目光呆滞,神情木讷,连头发丝都没有颤动一下。
顶多就是嘴里喃喃自语,在唱什么童谣,十句有九句别人是听不懂的。
难道是真傻了?
凌枢不想要一个真傻的陆祖德,那会让他此行没有任何意义。
蓉姐和宋姐那些人加起来,都不如陆祖德知道得多。
即便冯三小姐的下落有什么消息,那肯定也是应在陆祖德身上。
“你想好了,今天我一走,就不会回来,如果你错过这次机会,以后就再也出不去了,我只对冯三小姐的下落有兴趣,其它秘密一概不想知道,你确定你连这次机会都不想抓住吗?”
他凑近陆祖德,一字一顿。
后者慢慢将目光移回他身上,蓦地嘿嘿傻笑出声。
凌枢正想起身,冷不防对方忽然发难,直接把他扑倒,还要张口咬人。
他直接抬腿一踹,陆祖德飞了出去,直接摔在墙角。
“嗬……嗬……”
陆祖德喘着气,像老旧败坏的风箱,这一脚力道不轻,他现在腹部肯定疼得厉害,凌枢站在原地没动,居高临下,冷冷盯着他。
他居然开口说话了。
“冯三小姐……冯珍珠……珍珠圆溜溜,又白又光滑……嘿嘿嘿!”
陆祖德不介意凌枢说没说话,他兀自在那笑。
只是这笑,不像傻笑,听着倒有些瘆人。
凌枢缓缓道:“你知道她叫珍珠,想起来了?那她究竟在哪里?”
陆祖德眨眨眼,笑道:“珍珠,她就在你身后啊!”
壁角煤油灯忽闪忽闪,微末光亮抵挡不了大片的阴暗。
不知何处吹来的阴风直逼后颈,饶是凌枢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凌枢上前逼近一步。
“你自己想清楚了,冯珍珠可以换你一条命,你很不亏,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陆祖德抱膝瑟缩向墙角,像是真有什么东西飘过去。
“别过来!别过来!你不是我杀的,别找我!”
凌枢心头一沉,他直觉这句话是在说冯珍珠。
难道冯三小姐当真死了?
可这世上真有鬼来电诉冤一说?
“别过来,冤有头债有主,你找他们去,找他们去!”
陆祖德还在小声嚷嚷,他面容扭曲,恐惧无法伪装。
凌枢:“他们是谁?”
陆祖德嘟嘟囔囔,可声音越来越小,根本听不清。
凌枢再想凑近,对方却陡然尖叫一声,直接整个身体往墙角贴,后背对着他。
陆祖德身形本来就小,这一下更是缩成球一样。
不管这个人贩头子现在有多可怜,凌枢都不肯放过他,直接伸手一抓,把对方拽过来。
“说话!”
陆祖德瑟瑟发抖,猛烈摇头。
“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去找他们不要找我!你走开,走开!”
他像是在驱赶凌枢,更像是在驱赶黑暗中不知名的生物。
“冯三小姐是不是死了?谁杀的?你吗?如果是你杀的,你头上的罪名又会多一条,到时候神仙也救不了你!”
凌枢压低嗓子,恶狠狠威胁。
陆祖德只是摇头,却不说话。
凌枢起身,后退几步,又冷冷看了陆祖德很久,见对方依旧不肯交代,面上虽然不露,内心却有点无奈。
再逗留下去也意义不大,他准备离开了。
他本以为对方是装疯,现在看来,似乎又是真疯。
如果陆祖德的演技当真厉害到这个程度,那难怪那些急欲从他口中得到秘密的人,会弄不清他真疯假疯,留着他这条小命。
可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在黑暗里苟延残喘,在监视下装疯卖傻,光是两个鼻孔出气,就叫活着了?
这是陆祖德想要的?
身后,陆祖德又开始颠三倒四说话。
“珍珠,珍珠好漂亮,我喜欢玛瑙,火一样的玛瑙,火红火红的,火……他们说火是朱雀,火,嘿嘿,还有青龙,老虎,乌龟!”
凌枢的脚步一顿。
“乌龟我也喜欢,壳子,我要钻进去……我的壳子呢?咦,我的壳子哪去了?”
他驻足听了一会儿,发现对方的话毫无逻辑顺序,完全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再听下去也没有用。
凌枢又去看蓉姐和宋姐。
果不其然,这两个女人倒是正常,但她们什么也不知道,蓉姐推翻了自己之前见过冯三小姐的说法,坚称自己是认错了。
巡捕告诉他,春山会被绑的女子之中,的确有一个跟冯三小姐有些相似的,但姓的是陈,家境普通,还是个女学生,跟冯家没什么关系,只是巧合。
凌枢在他们三人身上一无所获,只得彻底离开这里。
牢狱的阴暗跟外面的阳光普照形容两个世界。
凌枢长长出了口气。
老实说,待在里面起初可能没感觉,但时间一久,那种压抑逼仄足以把正常人逼疯。
也许陆祖德就是这样疯掉的。
但他是真疯吗?
凌枢现在也有些不确定了。
没有一个人能装到这个地步,面对逃出生天的诱惑丝毫不动心。
岳定唐和沈人杰在外头等他。
跟他们一起的还有杨家夫妇。
岳定唐出面,事情果然很顺利,一通跟冯部长的电话之后,杨家夫妇被获准假释,换言之是软禁在家,巡捕房这边派人住在杨家,跟他们同进同出,这个人就是沈人杰。
凌枢听见这事就开玩笑:“老沈,你都快成监视老手了吧?”
沈人杰唉声叹气:“这差事整的,哎,其实我不愿意!”
凌枢一拍他肩膀:“得了吧!你住在杨家,好吃好喝被供着,还不用回巡捕房点卯,不比之前舒服多了,这桩案子要是办好了,功劳又有一份,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沈人杰装不下去,闻言嘿嘿两声,不嘚瑟了。
“陆祖德那边怎样了?”岳定唐问。
凌枢摇头:“他的嘴巴很紧,什么都撬不出来,我甚至怀疑他真疯了。”
沈人杰:“你这下信我了吧,我们一开始也怀疑他装疯卖傻,后来各种法子都试过了,那些什么面贴纸,老虎凳,都没能把他试出来,人反倒还更疯了。其实吧,他疯了就疯了,本来也是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但上面的人却不想杀他,那就只能这么晾着呗,看他自己什么时候忍不住,不装了!”
凌枢叹道:“如果他真是装的,那我对他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人能对自己心狠至此,难怪能在鹿同苍手下抢了江河的位置。”
杨氏夫妻跟在他们后边,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却一脸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现在被放回家,也没有丝毫放松。
巡捕房的牢狱不是寻常小老百姓能忍受的,虽然两夫妻没有陆祖德那样的遭遇,但肯定也受了不少磋磨,加上心理上的折磨,没有病倒已经算很幸运了。
“几位长官,到了,还请几位先到屋子里坐坐,你们想查什么,我们一定给你们找来。”女人指着前边一栋房子道。
这是一栋貌不惊人的民宅,与周围其它房子无异。
凌枢是本地人,知道这一片住的都是不太富裕的百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称不上贫民窟,但是每年能余下来的钱也不多,有时候一场重病就能把他们攒下的家底耗得干干净净,尤其是在这样的世道,想要维持平静生活,更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