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后来他觉得自己可能弄错了一件事。他一向把顾西园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但顾西园好像并不这样想。不懂诉苦,不会求助,哪怕从前相隔两地聊天,讲的也是今天吃了什么、参加什么活动、近期有旅游计划,过着很平静的、安全的生活,没有需要贺循解决的困难。
他什么都可以自己应对,如果应付不来,就背上苦果一个人躲起来消化。
得知顾西园回国后,贺循再次同他联系,想告诉他学校的事情很快就能解决,叫他不要担心。不过顾西园似乎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很拙劣地圆谎,而且不想跟他说话,用最近很忙当作理由,暗示会减少联系。随即消失了大半年。
贺循是个很擅长等待与维持平衡的人,后者是他的家庭一脉相承的禀赋,前者是他不得不在这种家庭中生存的习得性技能。如果天枰上有所失去,他会挑选别的东西弥补,让一切在既定轨道上前行,再耐心等待寻回失物的时机。
但那次失去的,他好像没能成功找到替代品。有段时间会频繁地看手机,出神,忘记身边人正在谈论的话题,因为以前是可以一心三用的天才,而被给出“最近是不是太累了”、“多吃核桃补脑”之类的建议。
傅子越也很担心他,以为是贺循与继父的战争进入了相持阶段。
“茅清秋从他老婆,也就是你妈手里拿到了股份,最近在提案加入董事会。到时候局面会变得更复杂。”
傅子越越想越想不通,用尽量客气的语气问:“令慈究竟怎么想的,不帮儿子帮老公?”
贺循说:“没关系,我们什么都不用做。”
傅子越:“是的,他已经还不起债了,你继父这个人鼠目寸光,逼急了他一定会自取灭亡。”一面心里又觉得贺循很可怕,他确实什么都没有做,大学期间傅子越邀请他一起创业,利用假期飞去乌市考察光伏能源产业园,回来后贺循就建议他换个项目。当时傅子越没察觉出什么,后来得知茅清秋的梧桐投资与乌市签订了上百亿的投资协议,追溯时间正好在他们从乌市回来后不久。
“我看不懂你,”傅子越想了想说,“有时候觉得你太黑,有时候又觉得你是无辜的。”
“无辜的不一定是善人。”贺循回答。
“看你对善人的定义吧,”傅子越很理性地说,“哎哟,这是个什么东西?以前没见过呢?”拿起贺循放在办公桌上的玻璃摆件,三只玻璃球支撑上方圆锥体,拼接得很艺术,就是不知道是种什么艺术。
“蛮丑的。”傅子越评价。
“需要推荐眼科医生吗?”贺循说。
标准意义上的善良这个人确实是没有的,傅子越很受伤地想。
茅清秋被经侦带走后,贺循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把准备好的材料发给马德里那边,之后没多久在纪念展上见到顾西园,感觉他状态好多了,焉掉的植物得到雨露后重新生长起来。
顾西园现在的生活很好,有老师、有工作、有朋友,因此贺循没打算把如何说服学校授予学位的经过告诉他,毕竟也不算光彩的手段。
他不能证明《凌烟楼阁》是顾西园的作品,故而用了与茅维则一样的方法。
顾西园不知道是最好的,就让他觉得是得到了来路不明的公平吧。
不过唐卓没那么好敷衍,直截了当地找到贺循,问他一张学位证卖多少钱。
“你们家人相争、兄弟阋墙,倒霉的是顾西园!”唐卓说。
贺循给他倒茶,同意道:“是的,顾西园是无辜的。”
唐卓:“……”
他本意是觉得贺循的家庭状况很凶险,不想让顾西园掺和进去,又不便直接对顾西园说,便来提点一下贺循。
贺循当初委婉至极地绕了山路十八弯,把顾西园介绍给他认识,又是解释代笔抄袭的事,又是说明顾西园毕业后的困境,请唐卓出山帮忙,搞得唐卓还以为顾西园是他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唐卓与贺云度比较熟,对贺循则不了解,只是偶尔听贺云度吹嘘自己的外孙,仿佛是个会衣冠楚楚在金融街铂金大厦顶楼指点江山的商业精英。
顾西园他现在也摸清楚了,就是个单纯搞艺术的,天赋神经很敏锐,但是斗争经验为零。
这两个人就是南极与北极,怎么能搞到一块儿?
第36章
贺循有时候觉得不停发消息骚扰他的顾西园很有趣,会故意晾着不理睬,隔很久再回复。
顾西园则像守在对面一样,每次出现得都很及时,并且从来不怀疑贺循的动机,以为他很忙,言语里充满了“对不起但是忍不住”的、谁都能看出来的喜欢。像他一度丢失过的高中时期的天真热情。
但是追人的路数真的很烂,贺循心想,抱着前台代收的鲜花,穿过众人《呐喊》式表情,回到办公室。
联系秘书:“找一个花瓶。”
他那位学历很高、名校毕业、上过花边新闻的女秘书发来一份文件,关于不同花束与花瓶搭配,考虑到品种、颜色、长短、造型等因素做了适配度曲线。
贺循沉默地研究了一会儿,回:随便。
一周后,一败涂地的茅清秋被调查组暂时释放,除了与他休戚相关的儿子,家里姓贺的都表现出相当的冷漠,贺文妍也在父亲的示意下,以修养身体为名义暂时回到娘家。家庭里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胜者无论怎么看都是贺循,但他没有得到来自外公的任何指示,依旧留在阳城八风不动。
迈入盛夏后,阳城的夜生活变得丰富,冰块、啤酒、冷气、音乐与灯光秀成为潮流。贺循在阳城的家中为工作收尾时,接到从酒吧打来的电话,对方是位女性,贺循还记得她的声音,是顾西园在漆器厂实习时的同事。
“阿园醉得一塌糊涂!”闻绎如说。
就为这句话,贺循大半夜开车穿过半个城区去接人。他以为顾西园最近很忙,现在看来是忙着娱乐。
酒吧外的街边,三人在路灯下互相搀扶,顾西园闭着眼睛趴在魏洋背上。贺循把车开过去,闻绎如招手道:“贺总,这边这边!”
顾西园好像确实瘦了,贺循把他抱上车,两只手腕捏着不盈一握。又让闻绎如与魏洋也上车,顺便把他俩送回去。
闻绎如:“太感谢了!我就说这么晚不好打车——呕——”
魏洋一把捂住她嘴:“憋住啊姐!这车洗车费够你俩月工资了!”
“怎么喝到这么晚?”贺循问。
顾西园在副座睡得人事不省。魏洋晕乎乎地说:“小顾要考研究生了,高兴嘛,请客庆祝一下。”
贺循余光里瞥了眼顾西园的侧脸,似乎因为踏实而陷入无梦的睡眠。
魏洋:“本来没想麻烦贺总的,我说我把小顾送回去吧,但是小如姐一个人打车也不安全。”
闻绎如:“是阿园自己说的呀,如果喝醉了就给贺总打电话。”
贺循问:“他说的?”
“是啊,”魏洋作证,“我就说知道你跟贺总关系好,但万一人家睡着了呢,还要把人叫起来过来当司机吗?不太好吧。不好意思啊贺总,小顾这个人脑子就缺根筋……”
闻绎如一巴掌呼他脸上:“可闭嘴吧你,懂个屁——呕——”
把闻绎如与魏洋送到地方,两人非要叫醒顾西园道别,顾西园两只眼睛转圈圈,根本不知身在何处,晕乎乎地坐在车里,对贺循说:“师傅,回、回那个桐林苑……”
是他在川城家的地址。
贺师傅打表起程。下车的时候顾西园非要给他转钱:“不用……不用,我自己上去就行……麻、麻烦师傅了,我给你好评吧……”贺循开始怀疑顾西园到底有没有说过喝醉了给自己打电话这种好听的话。
顾西园摸出钥匙,在贺循家门上怼了半天找不到锁孔,脑袋上冒出可疑的泡泡,带着酒味碎掉。贺循帮他按开门,顾西园就嘘道:“小声点,不要开灯……会被我室友——嗝——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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