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清秋看他的眼神好像他是个不识抬举的愣头青,看在他年纪还小的份上,用尽量和缓的语气回答:“小顾,叔叔给你上一课,不要急着给出答复,留出时间来让自己多想想清楚。”
从云顶山庄回来,还是那辆宾利送他到小区门口,保安大叔认得顾西园,开玩笑说:“阿园,还以为你爸在外面发达了,回来接儿子呢!”
“哪有那种事。”顾西园苦笑。
第4章
那天发生的一切怪事,被人聘请做家教、要给他转学,都很快被顾西园忘记了,他自己的生活忙得团团转,茅清秋也没有再联系他,似乎那只是他午睡做的一个没有来由的梦。
周一凌晨五点的闹钟把他吵醒,顾西园昏昏沉沉,洗漱完赶紧下楼,楼下已经开工了,给他留了门,屋里是发酵面团酸甜的气味与肉馅的咸香,老板老板娘各自占据一头,打仗似的忙碌。
“阿园,快快快,上锅了!”老板娘两手在围裙上一擦,搬出蒸屉。
顾西园赶紧戴上手套,把包子上笼开火蒸,房间里全是热气,剁馅儿的声音、擀面的声音,和忙而不乱包包子、被催促的声音。
六点五十准时开业,老板拉起正对街外的卷帘。清晨,川城正在苏醒,轿车、单车、打哈欠的人,路过窗口。顾西园满头是汗,在厨房里找根凳子歇了一会儿,又用老板的手机挨个通知熟客可以来买早饭了。老板娘过来说:“辛苦了,阿园。哎哟,这个月改打工钱了,你记得检查一下账户哈。来来,这是你跟爷爷的早饭。”
递过来一袋包子,两杯豆浆。
顾西园接了,对老板娘道谢,提着包子上楼,听见屋里老板娘的声音:“真是造孽,丢下孩子不管……”
老板说:“别多嘴……”
顾西园心里没什么感觉,上楼把爷爷叫起来,擦脸、擦手、刷牙,喂爷爷吃包子。爷孙俩坐在阳台上,晨光逐渐明亮,防盗窗将天空切割得监狱一样。爷爷含着肉馅儿,模糊地说:“我的……我的棋盘呢?”
“棋盘收起来了。”顾西园回答。
“我要喝茶……”
“没有茶,明天喝好不好,今天喝豆浆。”
爷爷浑浊的眼睛看着顾西园:“阿园,你怎么起这么早?今天没有要人催呢。”
顾西园眼睛立刻就酸了,才知道原来不是没感觉,感觉都被自己藏起来了。
八点二十,他抓着书包从校门口百米冲刺进教学楼,在门口被班主任堵住。班主任拿着秒表:“加油!快冲!你可以的!”
在顾西园前脚踏进后门的瞬间按下停止。
“今天没有迟到。”班主任看眼时间,松了口气,好像比顾西园还紧张。
“我……我……”顾西园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完整,眼冒金星的。
班主任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争取中午也不要迟到哦,下午第一节 是你老班我的课。”
中午真就说不定了。市高午饭给了四十分钟,午休再给四十分钟,顾西园得回家管爷爷吃饭,往往下课铃一响,别人冲向食堂,他冲向校门。把家里安顿好了再赶回学校,运气好能碰上同学们刚睡醒,运气不好下午的上课铃已经打响。
有时候他坐到位置上才想起自己还没吃饭,只好忍饥挨饿。
晚上就更艰难了,连午休的四十分钟都没有,每次都要和班主任请假。
“你的情况我也了解,”班主任说,“但是为了你自己着想,你觉得高中三年能让你这样度过去吗?”
顾西园被叫到办公室,沉默着无法回答。
他的初中就是这样勉勉强强度过的,早已习惯了忍耐。但是高中加上了晚自习,回到家都是十一点了,第二天五点还得起床打工,每天都在和时间赛跑一样。
“你的成绩很好,但是这样下去,我保证你不会有足够的精力投入到高中的课业中。”班主任冷酷地说。
顾西园只好想办法,要么请个护工按点上门,但是他正缺钱,要么腆着脸请包子店的老板娘一家帮忙,但是包子店作息和正常人是颠倒的,爷爷要吃饭的时候,老板娘夫妇正在睡觉。
混乱的时候,茅清秋的消息终于来了。
东外离他家比市高近很多,有单车的话十分钟就到了。学校也很好,只是学费太高了。茅清秋不知道代表的谁,居然说如果转学到东外,可以给他破例补一次入学考,有机会获得奖学金,并免除学费。
顾西园再一次感觉自己被人撕破了。
自从爸爸失踪,妈妈回娘家,丢下他一个人和爷爷相依为命,他就在不停地破碎撕裂中,以为自己已经破无可破了,生活总会给他新的惊喜。茅清秋让他感觉自己又烂掉了一层。
周末他再次来到云顶山庄,上一次茅维则还像看一个新鲜逗趣的东西,这一次他的眼神里的讥诮都隐藏不住。顾西园简直无法理解茅维则在想什么,明明是找自己来陪读,茅维则却一脸“你是来陪睡”的表情。
“小老师,欢迎,”茅清秋表现得很亲切,“下周一就到东外来吧,我让人安排摸底测验。入学的奖学金名额已经定了,不过我想行个方便也不是什么难事。来看,这个房间我打算清出来,专门弄成画室,你觉得怎么样。”
顾西园跟着茅清秋与茅维则上楼,茅维则满脸的不耐烦,不过,看到他爸找人来清理房间,又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房间朝向小湖,柠檬桉花白的树干与密叶遮挡窗外,静谧而幽邃。
里面堆放杂七杂八的东西,架子鼓、手碟、非洲鼓、电子琴、音响。顾西园心情复杂地注视着这些东西一样一样搬出房间,心想茅维则的选择还挺多的,一时玩儿音乐,一时学画画,不知道什么时候对国画的热度退散,画室又改成别的什么房间。
佣人上上下下搬运,发出磕绊的响动,掩盖了玄关处开门关门的声音。
贺文妍在监工,茅清秋在指点江山,茅维则在忙着对自己的房间垂涎欲滴。只有顾西园回头,看见贺循挎着单肩包走进来。
他记忆里贺循高中时期的模样有点冷淡,没什么表情,漠然地看着手忙脚乱的众人。因为顾西园是唯一一个在看他的人,所以回应了顾西园一眼,眼睛、眉毛与贺文妍有些相似。
“贺循回来了?”贺文妍很久才看见他,眉开眼笑地说,“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大儿子贺循。这位小同学是我们给维则请的绘画小老师,顾西园,马上就转到东外来,以后你们都是同学了。”
贺循又看了顾西园第二眼,对他点点头,也没说什么,上楼经过兵荒马乱的房间,忽然问:“这是在做什么?”
他声音像在冰湖里浸过,带着一点冷静的、疏远的气质。
茅维则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爸要给我弄画室。”
茅清秋说:“贺循,你很久不用这个房间了,空着也是浪费,腾出来给你弟弟用吧。”
顾西园默默围观这个奇怪的家庭,心里哦了一声,明白了这个房间以前应该是哥哥的,现在要给弟弟用,搬出来的这些乐器也应该是哥哥的东西。
“先生,这些乐器往哪里搬?”楼下佣人问。
茅清秋不假思索道:“放地下室去。”
茅维则靠着墙壁,玩味的眼神在贺循脸上飞来飞去。贺循站了几秒,转身要走,猝然间顾西园的某根神经弦被拨动了,鬼使神差道:“其实国画不占太大空间的。”
事后顾西园反省自己为何总会在不恰当的时间说出不合时宜的话,像个不停调频的收音机,接收到周围各种各样的信号,然后找到了其中一个最微弱的,把音量开到最大。
茅清秋与茅维则同时看过来,连贺循也看了他一眼。
顾西园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的意思是,一张桌子就可以了……”
他的提议当然没有被接纳,茅维则的画室还是收拾了出来。周一他搬出家里落灰的自行车,骑着去东区外国语,校门前开车展似的停着一溜光鲜的轿车,东外的校服版型挺括,英姿勃发的少年男女陆续走进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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