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您没有玻璃花房。您的花园天然生长,不加矫饰。”
“谁说不是呢?悖论。悖论是我的人生,身处血腥而偏爱光亮,见到光亮,宁愿捉住那缕光染上血腥,但它吸引我的正是那轻盈美妙的光。要保留你的唯一方式,就是让你在被污染以前被永久封存,就像琥珀。”公爵作着比喻,语气不乏伤怀:“一只昆虫瞬间被松脂包裹死亡,在它死后,时间便无法摧折,而只会使之愈加宝贵。”
我偏过头,与他错开视线。“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构想我的死亡?”
“几年前起,“他说,“当我心烦意乱,或无所事事,我就会画你,我发现这能让我获得平静。”
“是画我的死让你获得平静。”我尖锐地指出。
“你不受人影响,自身却散发影响。”公爵拥住我,将脸埋在我的肩膀,忽视我们之间的身高差使得这姿势怎样别扭,“我曾经反感情感,它叫人失去理智,几乎不像自己,煽风点火,在人们心中勾染嫉妒的妖魔;我唾弃身体的享受和轻松愉悦的氛围,认为它使人堕落,但是和你在一起总使我能感到简单的快乐,甚至失去以往向世人凌厉的手段。我正在逐渐变得仁慈,这令人生畏。”他的怀抱越来越紧,简直像把枷锁将我困死在他的身体,我挣扎了两下,他却将力气用得更大。我开始后悔起自己的好奇心,他说的对,我不该打开这扇门。
“您和母亲在一起也会这样发疯么?”我挣扎着说,试图唤回他的理智。
“我不爱她。”
“您说过您爱她。”
“她只让我作呕。”公爵冷冷地说,“安德烈,倘若在你不知道的我们两人之间,有这么一个死去的花匠存在;倘若我告诉你我从未有碰过她;倘若我说你从来不是我血缘上的孩子,你会相信么?“他向我问话,自己作了回答,“还是不了,那样的话,只怕你会立即离我而去。我必须告知你的一点:与性别无关,我对女性不反感,只是她,违背她的外表做下污秽之事,她再也不是干净的了,我为曾经相信过她而感到恶心。”
“她是你的妻子,想要与自己的丈夫肌肤相亲有什么过错?”
“可是我并不愿意,这就是问题所在。”
“您对洁净的追求简直不可理喻。”
“随你怎么说吧。”公爵终于放开我,神情阴郁,“你讨厌我?”
“不,我爱您。”
他仔细端详着我的面庞,露出讥诮的笑意,“说谎。”
“我没有。”
“你以为我不了解你?“公爵不悦地反问,不允许他对我的理解被轻视,“我亲爱的孩子,我知道你所有的事情,你喜爱的和讨厌的,我越关注你越能清楚地看出一件事,你从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和做,而只关心自己心灵,在精神上同人们远远隔离。你的表现遵循于你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责任感,认为你该爱我,便那样表现起来,假如不是这样一层紧密的身份联系,你会立即躲得远远的,仅凭自己也能得到乐趣。你爱我么?你谁也不爱,甚至于自己。这是我热爱你的一点,也是憎恨你的一点。你也就因为这一点,成为世间最特别的一个人。”
“起码我在乎自己,在乎您。”我无力地为自己辩护。
公爵不听我的辩解,“你知道么,“他提了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要想阻止命运的辚辚车轮,不,想要阻止你被窃取,我是有法子的。”
我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他突如其来的话题转变让我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似乎做了一个无比艰难而重要的决定。
公爵猛地死死地掐住我的脖子,用出最大力气对我发出致命的袭击,不事锻炼的我根本与他无法抗衡,我的喉管立即被巨力梗住,疼痛与窒息一齐涌上感官,使我根本无法分清哪个更厉害。
他确实要杀了我。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闪过脑海。
公爵在掐死我,即便手上的力气凶狠致命,他的表情却如此平静,还带有残留的爱意,其中既含有父亲对孩子的慈爱,也有属于施暴者对受害人的兴奋,他的眼神温和而伤感,全然同他的动作不符,甚至还有一丝着迷。对我,对死亡,抑或对我的死亡感觉这样难以自控。这就是最后了么?因为打开一扇门,一个莫名其妙的秘密。死的气息如此贴近而逼真,可即便我的生命可有可无,我也不愿意徒然承受痛苦地死去。
肺中空气迅速稀薄,我的喉咙剧痛,胸腔几乎快要撕裂,身体不自觉地挣扎起来,我试着扒开他铁箍一样的双手,但是它们纹丝不动,我的身体随着他的力度往窗台上倾倒,整个被按在玻璃窗上,阳光刺得我眼前一片模糊,或者这只是缺氧的正常表现。
我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弱,身体不住地往下滑,眼睛大张看着他,翕动嘴唇最后叫了一声,“父亲。”没有声音传出,但是一下子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我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脖子上的束缚消失,身体一下子软倒,跪在地上哮喘一般大口大口地呼吸、咳嗽,无暇顾及其他任何东西。
“对不起。”我听见公爵的声音。
我困难地仰起头,对上他的眼睛。他脸上的温和与平静消失了,如果我没看错,在他向来冷硬的面孔上,我见到一点稍纵即逝的软弱。我低头,跪着的膝盖旁多了一滴水珠。
他忽地也跪下身来,不在乎衣服被灰尘弄脏,再次将我拥抱进怀里,好像他没有要杀我,好像拥抱的动作是从刚才延续到现在,并且将继续下去。在这紧密的拥抱中,我感到劫后余生的如释重负,和那之后深深的疲惫。
14、公爵 13(终)
“事情何以到了如此地步?”难堪的无言过后,我这样问他。他自己亦然不知道答案。“要是我能够……”
我们相互依偎,像两只冰雪中落单的垂死的大雁,颈项相交,体温贴近,很奇异的,他刚刚还要杀死我,我却并不害怕。对外人他是杀伐果决的公爵,对于我,当杀意过去,他的所有表情只是色厉内荏,没来由的,我怀着这样的心情。
“你让我失去挽回的机会。”他的嘴唇飞快从我发间掠过,一个近似吻的动作。“我杀不了你,你赢了。”
“我没有同您赌博。”
“不是赌博。是作为公爵而言,我完全输给你。唯一斩断牵绊的机会逝去,自由随之一同消亡。对你的爱是套在我脖子上的绞刑架。”
我不明白。
他看出我的不解,只向我要求:“往后不要吻任何一名女子,或者任何一名男子。你不可爱上任何人,否则我将以利刃、以绞绳、以火焰摧毁他,连同你爱的事物。”
“任何人?”
公爵将我推离怀中,现在我能看见他的表情了。他的嘴唇颤动,有话要说却梗于心胸,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几下,像吞入一杯苦酒,终于慎重地告诫:“任何人。”
我定定地凝视这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庞,奇怪,八年了,我从未真正读懂过他。我的眼前忽地一黑,什么冰凉细滑的布料遮住我的眼睛。“安德烈,你最好永远保持完美无瑕,假使有,克制住自己的情感波动,我也克制住我的。诚实地讲,我很庆幸把你接回来,你虽然对人不怎么感兴趣,却不乐衷生活得碌碌平平。我以拥有的财富地位同血缘留住你,点缀我贫瘠的生命。”
“即使我有了家庭?”
“别说傻话,安德烈。”他温柔地说,为我掸去衣领上附着的不知何处而来的细羽。“我不正是你唯一的家人么?”
“我不可能一辈子没有喜好地生活下去,这不现实,父亲。”
“没有什么不现实的。”他否认,又一次否认,我的话语总被他驳回,我是无法拥有主见的动物,因而不语了。此刻无有什么可以通过我的表达进入他的思绪,他下意识地拒绝违逆,我一介寄居之人,能说些什么呢?我在他面前无从遁形,他清楚地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我需要的,亦没有什么我不需要,世间万物我皆可尝试,却不愿为之拘束。我的灵魂是一捧水,滑进这副躯壳,不知何时又将滑走。他留不住我。不知为何,我能够完全确信这一点。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