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是良子,有时是秀一,或者两人一起出没在我的思绪里,尤其是一开始每当我想不起东西放在哪里、或者总觉得有事情没做却不知是什么时,习惯性地我想起良子,然后想起她不在我身边,没人能像她一样了解我的一切,所以我只能自己做和犯错,这本就是理所应当的,只是我和她在一起久了后难免形成的一种惰性。我暗自提高警惕,千万不可把谁的存在当作理所应当太过依赖。而在这个世界越久,我就越少念及他们,作为纪和彦经历过的情感、事迹归于忘却的一栏,即便还能记起朝夕相处的对象,具体的事迹亦已模糊,现在我挺擅长忘记,隔个三两年,当初同班同学的脸和姓名就大都记不起了,看过的书籍、电影,不久关于内容的记忆淡却,只有观看时的心情残存几分,对于这个,我不太认为是坏事。假如往后每晚睡觉我都得遭受这番,任我有多少个脑袋也没法储存这样多信息,忘记相当于一种变相保护,忘记不重要的,一直向前看,才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唯一令我时时思索的是另一件蹊跷的事情,在作为纪和彦时是我自然老死的,在虚弱的垂死期,我看见了不同寻常的东西。应该是深海,没有光透进来,所以我猜水足够深,奇怪的深海生物头也不回无声游走,一切如此安静,却透着不寻常的气息,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看不见自己的躯体,就像我不存在,或者我无处不在。类似的梦出现过几次,本该只是梦,我不明白我为何如此介怀,比其他任何梦境记得都深。
不过那都是无法触及的往事而已,此时此刻我脖子上挂着相机,费力地在游乐园拥挤的人群中穿梭,不停说着“借过”从一对对男女朋友和家庭中间穿过,空气中弥漫着爆米花的甜香,四处彩灯辉煌,间或从某个汽枪或弓箭射击气球的摊位传来一阵尖叫或欢呼,绕过一个骑独轮车抛接球的艺人,从棉花糖机器前列对的孩子群后横越草坪,又一番奔波不小心踩到一两个人的皮鞋不住道着歉,我终于到达位于游乐园中心部位的摩天轮前,得以仰头拍下一张霓虹闪烁的半空中的摩天轮的照片以交差。
至于为何在如此炎热的七月夜晚挤在人堆里,除了工作没有其他的原因,即便以报道事实为准报社总要吃饭,广告在收入中占了不少比重,就比如说今天我到达的这个游乐园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十周年庆,在二十八号那天预将举办一场特别庆典,再加上园内新建的云霄飞车项目业已完成,会在庆典当天正式向公众开放,新的云霄飞车不光是本地最高的,而且将是首个支持多次空中倒悬旋转与体验的设备,无论是庆典还是新项目都必将会让游乐园大大吸引一波人流量,在此之前的造势工作被交付给本社,继而由我的上司伍季委派到我手上,因为用他的话说,我“最闲散而且单身,晚上没事可干”,看在消极如我还能好好领着工资的份上,理应为报社做贡献。
其实说真的,我没有逃避干活,会认真完成份内的工作,不过因性格原因,没法作出过于慌张匆促的举动,哪怕遇到紧急事故需要立即赶往现场,也没有大多同事具备的紧迫感,哪怕动作已经尽可能加快,情绪上还是缺少张力,让人觉得没有尽全力,在这伍季看来大概是我不够敬业的体现,因此总变着法给我多些作业,让我别总是闲待着。我的确很少遇到紧急事态,源于固有思维模式是即便有对我不利的事情发生,我会先权衡损失是否在可控范围内,假如结果可以接受,受点损失也没什么要紧,因此就算跑上三分钟才能赶上准点公交,我更愿意慢吞吞地按照自己的节奏走过去,哪怕要花几十分钟时间等下一班。
除了重头戏的云霄飞车外,伍季叫我另外拍摄五到十张照片备用,以便从中抽取个别作说明图片插入报道,“一定要热闹、欢乐又五彩缤纷!”他说,“越好玩越好。客户赚越多钱,报社就赚越多。把广告的质量搞上去。”一般来说人数越多,该项目就越有吸引力,其中应当是有个正向相关的,所以我开始在游乐园走来走去,专往人多的地方挤进去,不过拍照又是另一个方面的难事,在热闹的地方我很难拍摄一张项目的全景而没有人挡在镜头前,照出一张时机正巧的照片需要好几次的尝试,额外伸进画面的一只手足够毁掉许久的准备。我换了好几个设施取景,还拍了几张游乐园常驻杂耍艺人的照片,花了一番功夫,终于七七八八准备得差不多,想要联系负责人带我到新的云霄飞车去拍照,它在游乐园最内侧新规划出的区域,虽然已然建成,暂时还是封闭的状态,没有专用钥匙打开大门就没法进去,况且要拍照还得委托负责人打开整个场地的灯光,不过没有人群干扰,到头来说不好这才会是我今天拍得最轻松的一张照片。
我跟负责人取得联系,约好在云霄飞车大门外碰头,挂断电话后重新确认一遍得到的场所地图中飞车所在的位置,步履匆匆地向西往游乐园更里面的地方去。走路时我一般不东张西望,除非有什么东西吸引住我的视线,一阵风低低地贴地吹来,游乐园到处装饰的三角小彩旗悠悠飞起,有东西的影子从我身上飞快掠过,我转头看了看,视线往上飘移,一只白色的氢气球在我左上方的位置悬浮升高,圆形无花色,摇摇晃晃地飘在空中,在五颜六色充满活气的游乐园,这样简单的气球反而被衬托得少见了。我停住脚步寻觅气球的来源,隔着草坪看向旋转木马的位置,乍一看似乎不错,欢声笑语,彩漆的木马上下起伏旋转,欢快的电子乐曲响个不停。只有一个吊诡之处。
我把视线转向旋转木马设施的背面,它和围墙的夹角之间形成了一处阴暗的背光区,阴郁得突兀而暗藏玄机,每个在游乐园灯难以照见的角落就像开了灯后依然漆黑的床底,氛围上有共同的微妙感。就是在那阴暗处的一棵柳树下,我见到了一个小丑。
个子很高,传统的悲伤小丑的扮相,一身雪白装束,理论上不应该涂白的的脸上了白色涂料,眉毛忧郁地下垂,紧挨着下眼睑用黑色涂料画出弯曲的、拉长的倒三角,像是扑克牌中方片的半个,又有点像眼睑处颜料化开往下滴落留下的痕迹,嘴唇红得像血,嘴角向下耷拉着,几乎看起来郁郁不乐,左手举着一束白色氢气球,飞离的一只看起来就是从他手中放开的。我以为他是游乐园的工作人员,可能是为了偷懒,在人少的地方躲清闲,这样想着我与他对上视线,出于礼貌先点了点头示意,他僵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在我怀疑他其实没在看我时,他突然咧开嘴笑了,缓慢地、惊悚地一点点咧开嘴角,笑弧越扩越大,我没法骗自己那是友善地回应,他把用手快速地横在颈部,脖子一歪,作出一个显而易见的死亡威胁的手势。
“换了别人大概会投诉你。”我心里想着,收回视线,继续匆忙地往云霄飞车的地点赶去,收工时间当然越早越好,虽说不讨厌工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更自在点。十分钟后我和等在大门前的负责人碰头,简短的寒暄后,他从腰间取下一个钥匙串,择出所需的一把打开门锁,和我一起进去后从里面又把门锁住,“省得一会儿开灯再把游客吸引过来。”他解释道,让我在原地先等一会儿,他去把灯打开。几分钟后,写着项目名称的霓虹灯亮起来,灯柱、草坪中扦插的仿蒲公英形状的夜灯、其他各种小彩灯也都开始发亮。现在视线很清楚了。
飞车规模确实庞大,山峦般起伏,在空中绕了好几圈,不难想象乘客在上面会是如何想死的心情。负责人还没回来,我一边等他一边四处张望,琢磨从哪个角度拍摄更能体现它的魅力,直到在排队空地的中间有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被扔在地上的长长的物体,有几个分杈,那一圈没有强烈的照明,加上距离太远看不清楚,我走上前去想弄清它到底是什么,随着我逐渐走近,它的轮廓清晰起来,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那东西的形状……太像人了,一双叉开的腿,两个稍短的弯折的是胳膊,完全说得通。在取材过程中遇到这种事也太离奇了——那更像是小说中出现的情节,而不是我这种小记者够格碰见的,我对自己的运气保持怀疑态度。
但是那实在太像了,由不得我有过多怀疑。我猜测也许是游乐园弄的模型、模特儿之类的,很快被自己推翻,就算是假人也不该出现在这个位置。我越来越近,看得越来越清晰,借着灯光和月光,我终于确定那就是一个女人仰面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活。我快步跑过去,在她身边半跪下来,先探了探她的脖颈,把耳朵贴在她的胸膛部位听有无心跳,在听到之前,我的手一碰到她,就已然知晓了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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