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吧。”
秀一四下望了望一个个隆起的坟冢,“我们不找了?”
“找不到的。”我回答,现实不够多情,不会出现死后有灵对我们说话的桥段。
秀一楞楞地定在原地。
“明天我尽快安排人准备衣冠冢。”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你恨我么?”秀一突然没头没尾地问。
“为什么恨你?”
“因为我害谈姨失去逃生的机会。”
“你自己说你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状况。”
“那你爱谈姨么?”
“我当然爱她。”
秀一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你真的不恨我?”
“不恨。”即便我认为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几个月过去了,至今我仍然对良子死去的事没有实感。
在乱葬岗时那种情境使我联想到她死去魂灵凄切的模样,但那种想象飞快地消散了,因为那无法和我心目中的良子完整地对接起来,怎么幻想都有违和感。
我对她太熟悉了,熟悉到她的存在对我而言是件自然而然的事,良子属于我,属于我们的房子,她对我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以至于每当我想起家、记忆的小院,良子总在那儿,哪也不去,笑盈盈地等着我,她是一个固定的形象,即便现在我能够确定她不在这世间,每当我想起她,还是觉得她正在庭院里浇花;当我在浇花时我又会想,她正在外面买菜,或者出差,她是离不开我的,我们只是短暂分开几天。这种错觉使我无法投入演绎哀痛欲绝的鳏夫的角色。
可是就算我跟秀一说了无数遍不怨恨,他还是自己无可避免滑入一种疑神疑鬼的臆想氛围。
秀一开始怀疑我有意杀死他。
他的睡眠质量愈发糟糕,成夜不能入眠,即使躺在我身边也没法再让他平静下来,凌晨三四点也毫无睡意,或者就算侥幸早早睡去,也会突发噩梦惊叫着醒来,然后睁眼直到天明。失眠对他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他面容苍白得过分,眼下青黑深重,唇瓣干燥,胃口不佳,连鱼也吃不下去,非得我强迫他才能吃一些,在这种情况下他急剧消瘦,之前的衣服穿着空荡荡的,不得不更改尺寸。某天我在他出门时打扫房间,扫出了不少乌黑的发丝,我相信其中大部分来源于他。
我本来以为秀一单纯是因为良子的过世消沉一段时间,等这个坎过去就能恢复,可他的情形每况日下,直到我们给良子立了衣冠冢以后也没能休止。
秀一变得像个幽灵,不愿意见光,每日把窗帘拉得紧紧,可他坚持给我做饭,做各种家务,我由于他糟糕的身体情况总是拒绝,让他好好休息,养好精神,他不肯听从。问他是否感到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叫医生来检查,他一个劲儿摇头拒绝,“不用,我休息一阵就好。”在深处他有种抵触,“医生治不好我。”没来由的,我从他的眼睛中看出这一情绪。
某天我从抽屉里取出水果刀,决定削个苹果吃,秀一从房间里走出来,我抬头看着他还没说话,他惊悚地盯着刀子好一阵,又望了望我,脸色白得吓人,起初我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怎么了,直到秀一边解开外套的扣子边向我走来,最后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把胸膛整个袒露在我面前。“如果你想就动手吧,我不会反抗。”我才反应过来他以为我拿刀是要杀他,我让他穿好衣服,不要想太多荒谬的事情,那却好像是个开端,从此以后我的许多举动都能被他解释为杀人的前奏动作。
当我用园丁剪刀修整草木,他认定它可作为凶器;将要落雨时我翻出雨披,他认为以此可避免杀他时血溅在身上;我泡了一壶茶,他喝的时候仿佛里头加了某种致命毒药。他无时无刻不在揣测我要对他动手,并不怨恨,我做出任何决定他都支持,即便要以性命为代价。
这不健康,我告诉他,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他不愿意听话,对他来说让一个陌生人窥探心灵,毋宁叫他去死,这是他对我的说辞。当事人反抗,我不好强逼他就医,只得任他在家休养,闭门不出。可噩梦愈演愈烈。
没多长时间他几乎再也睡不着,实在没法子就靠吃安眠药勉强睡去,睡也不长久,两三个小时而已,他总是做梦,我问他梦见了什么,他从来不说。其实假如他能告知我梦的内容,说不准我能帮他分担一部分不安。
“你不想说,可以写下来。”他又一次从梦中醒来,我对他建议道,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受了。我猜他也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对,再不找个纾解的渠道只怕人会整个儿碎掉。至于他写下的内容,他没给我翻阅的许可,我便不知晓内容。
作者有话要说:
在我……拖拖拉拉卡文的时间,悄无声息地签上了约。可喜,可贺。嘿嘿。
38、恶童 24
日子从来没有这么一成不变而流逝飞快过。我收集好证据,将它们加在我的书里,很快完成初稿,寄给了相熟的编辑。我本想尽快发表,不过启明目前毕竟由对方管辖,在这里就发表不啻于自杀,我得先脱身才行,但秀一太过虚弱,我想着等他状态稳定下来再带他一起走。卸去主要工作,我回归看书、养花的养老一般的生活。
每周我出一趟门,采买所需的用品、食材,这工作原本是交给秀一的,后来他的精神愈加不好,我把这事揽了过来,让他在家好好休息。其实旅行更益于恢复活力,我却没法让他接受。
秀一的精神状态没有明显好转,他不太说话,更不主动说话。我给了他一沓稿纸,料想把心事写下来他该需要一点仪式感。他没再把对我的怀疑外放地表现出来,比起打消了对我的臆测,我更相信他把那种恐惧埋在深处,仍在忧虑何时我会对他动手,他不和我眼神接触,偶尔视线撞上便飞快移开。
一天晚上,我在书房坐厌了,想要起身活动筋骨,还没付诸行动,秀一叩响书房的门,邀请我去散步,他近来深居简出得过了头,难得有出门的念头,我立即同意了。
我们出了门,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偏离了大路,到没有路灯的田野里了。说是田野,也有纵横交错的田埂、小路,专门留出来供人经过,两边的地里一片片种着芋头、玉米、花生等作物,今天晚上既没有星星也无月光,幸好秀一带了手电,足够看清脚下的路。
“你写得怎么样?”
“还可以。”秀一模糊地说。
“还是不给我看?”
“还不到时候。”
我们一路越走越深,到最后回头看来时的方向,只能看见一个光亮的小点,田里没有别人,我能听见脚步声、衣料窸窣和呼吸的声音,秀一被突起的石子绊了一下,我及时扶住他,秀一低低嘟囔句谢谢。
“我最近感觉好一些。”秀一突然说,“把东西写出来确实有助于梳理。”
“我听说你以前还有写日记的习惯。”
“很久以前了。”秀一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现在我没什么好隐瞒的,也清楚没有我同意,你不会擅自偷看,写在纸上也不是不行。”
我呼吸着冷冽清新的空气,积压在胸中的郁结仿佛得到减轻,“我总觉得你向我隐藏了一堆秘密。”
“有时不是知道的越多越好,隐瞒可能是为了保护你。”
“这得取决于我是否需要这种保护。”我想了想,决定询问一下我的揣测:“左霖泽和陶柚青的父亲,是否是某个秘密党派的人员?”
“是,左校长是负责接引的上线,从学校的教职工和学生家长中遴选有意向的进行接触。”
我没料到他如此了解。
“想必你能看出,陶柚青喜欢我,她邀请我去家里时,什么都没避讳,从往来的客人中推断出这点信息不难。”秀一感到我的怀疑,补充道:“她就是个傻丫头,我不会喜欢上她。”
“这孩子不会让人太烦。”
“她嘛,傻是傻些,不至于坏。”
“你从没谈起过她,或者学校里的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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