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洛从背后拥住我,说道:“做个快乐的小丑吧。来当皮埃罗的朋友。”
以他神经病的方式,或许他是在爱着我的,只我感受不到。我的行为全是我认为应该正确的事,没有死亡,生命不过是不断的失落与循环,我经历过这么多次死亡还没真正咂摸出生命的滋味,这个说起来倒挺讽刺的。
两日后他寄出最后的快递,寄件人与配送人都是埃洛,收件人换成我一无所知的父亲。寄送的物件是一颗被冷冻保存的头颅,面目如生,切口狰狞,那双忧郁而脆弱的眸子紧闭,像朵被割去根茎的干花。一道送去的还有一张撒了香水的卡片作为邀请函,那气味对父亲来说最熟悉不过,自从他送过一次给我母亲,那之后她没再爱用过其他香水。
没过多久,埃洛揽着我并肩坐在地板上,邀我共同欣赏一场惊悚秀。
11月确实是很凉了,他的手指在遥控器上按来按去,“我等这天太久了。”他选了又选,终于找到满意的机位清晰观赏到我家门口的景象。
——我的父亲局促地按下门铃,在这个他住了十几年的家门外,钥匙就在他的口袋。
母亲系着围裙从里面推开门,常年冰冷的脸上挂着微微的笑意,她温柔地问候一声,父亲答应着进了门。
“好,第二幕。”埃洛自言自语,切进了室内的镜头。
“饭还要一会儿才好。”母亲淡淡地说着,背身回了厨房。
父亲在餐桌前等着开饭,如同以往许多年中习惯的那样,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往事,其中有许多是我出生前的事,连我也不曾知道。我静静听着,埃洛因为无趣,拉着我窃窃私语,“你注意到没?”
“什么?”
“你母亲一点都没惊讶见到他。”
两人都如水平静,一如深潭的表面,此刻无人看得见其下隐藏的危险。
“好奇么?”他问,“会有点扫兴,但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提前告诉你。”
我不言不语。
他亲昵地碰了碰我的额头,“真拿你没辙。你不问,我也会主动说。你虽然没看见,当初我可是寄了两封邀请函出去。写给父亲,以憎恨和惊悚;写给母亲,祈求她宽宥新的爱情,以及这份爱如何与日俱增。啊,你没听过那句话?‘嫉妒,是个绿眼的妖魔,谁做了它的牺牲,就要受它的玩弄’。”埃洛对着屏幕,“瞧,他们开饭了,亲爱的,你饿不饿?”
我哪里会有胃口。
到这里不是都一目了然了,埃洛对我步步围剿,使我几乎失掉全部正常生活的这个选项,凡是我同这个世界最深刻的联系,他都要一一毁灭,直到唯独他用一缕游丝把我缚住。他说呀说,一刻不停,像等待良久的鲨鱼闻见扩散的腥味。
他强行捏住我的后颈,低声解说:“你看,她做的饭菜,他基本不敢吃,只顾一个劲儿喝酒,瞧这架势要不了多久就醉醺醺了。”
“——或许他就是想醉,才好做接下来的事。”
“惊了好大一跳。没必要嘛,她就是拿把小餐刀而已……他在摸口袋,你猜那里面藏了什么?”
我盯着监控,最后一次希望事不至此,很快的我终于学会,希望在这里是无用之物。
他们一起用完餐,母亲收起餐盘,背对父亲洗碗,他将手收回兜里,深吸一口气,他的手在颤抖,一辈子他连家禽也没杀过,他很害怕,但是这次必定要硬气起来为情人复仇,还有,拯救他自己的性命。这在所不惜。
颤抖的手举起刀,母亲罕见地哼着歌洗刷,一次也没回过头。她腰上的米黄底紫色碎花的围裙是我有一年给她的礼物。父亲慢慢走近,泪流满面,狠狠把刀子捅进血肉,狂乱地哭着道歉说对不起。
母亲扶着洗碗池转身,脸上是一种极力克制的痛楚和冰冷而奇异的笑,她就这样缓缓让自己坐下,没再说出一个字。
——死者一名。
“你满意了?”
埃洛皱起眉头,表情堪称感伤:“别急。”
几分钟后,呆呆抱着母亲尸体瘫坐在地的父亲扼住自己的喉管,难过地大口大口喘息,脸庞憋得青紫,不多时也没了声息。
“你母亲之前用注射器把毒药打进了酒里。虽然看着没开封,那可是最毒的一道佳肴了。”他解释道。
“我很遗憾,”埃洛抱歉地说:“我以为期待了挺久,可看到你这样……还是会觉得很意外地不好受。”
——无人幸存。
从此我在这个世界没有了回去的联系。
“你还好么?”埃洛担忧地问。
我望见他这副作态,除了一句评价没有别的想说。我叫他,“怪物。”
埃洛摆出一副担忧而悲悯的样子:“我是怪物,”他紧紧把我的双手握进他自己的手中,接着又说,“但是亲爱的,你也是怪物,承认吧,承认你自己的不同。好好感受现在胸腔里的这股情绪,是悲伤么?是痛苦么?我可没从你眼里看到这些。没了这些牵绊,你会和我一样自由,哪里都去得,什么都做得。你知道么?只要意识到你能做什么,世界上再也没有东西成为你的阻碍。”
他把我搂在怀里,搂着我,安慰我,让我把脸埋在他的胸怀,安详地拍打我的后背,“嘘,没事,你会明白的,你还有我。要是厌倦了这里的生活,我们就远远离开。我可以帮你实现任何你想做的,但是亲爱的,首先你得想,你真正想要什么呢?”
于是我试着思考。
时间显得从未有过的漫长。我小指不自觉颤动一下,然后张开手臂环住了他。此刻我心中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臆想——或许很久很久以前,我见到他第一面我就知道此事会如何发展,又将如何结束。而结束的那一日不会久了。
62、皮埃罗 21(终)
“我们走吧。”埃洛一个劲儿地提议道,“冬天快到了,我们一起去南方,天气要暖和得多,这里落叶的时候,那边花还在开着。我们可以一直待到春天再四处转转。”
昨夜外头警车长鸣,我没睡好,现在提不起劲,只是懒懒地倚在床头,看他叮叮当当拆下窗户上的那些隔板放进阳光。房间一旦明亮起来,便焕然一新得很陌生,好似以往三个月我没被困在这个地方不见天日地渡过。埃洛蛮确信他已拆掉我最后一个落脚的小丘,从此就得一刻不能停歇地和他从沼泽上方掠过,因而心满意足,又体贴又温和地待我。“你可以慢慢考虑。”埃洛一边说一边给窗户挂上苹果绿的窗帘,“亲爱的,只要你能告诉我想做的事,我就陪你去做,绝不讨价还价。”
“让我出去走走吧。”我闭着眼把四肢在床上摊开,全然放松地下沉,软垫如结实的海水把我簇拥着。
“你得先给我个答案。”
埃洛不厌其烦,向我要一个小小的愿望,一个目的地,我真正想做而非应该做的,“你说出来,我们就出发。”
我充耳不闻,身体继续下沉,直沉进地板,沉进泥土,沉进黑暗,让呼吸变得轻而缓,假装是一只在土壤中冬眠的蝉,脑袋空空,躯壳亦空。我习惯太久随波逐流,接受一切无法改变又约定俗成的事。仅凭本能或者不费多少力气,要是往其中掺兑些理想、生命这类形而上的东西,就陡然深邃晦涩。我迫使自己想着发自内心的渴望,或许答案本来就在那里,我要做的只是深潜进去。
短暂睡了一会儿后,醒来见屋子里很昏暗,我往窗外一瞥才知是天黑了,毕竟已然是这个时节,天总暗得很快。我走到窗前向外看去,这才陡然觉察这一切多么荒谬。自始至终我被关的这个房间的对面就是我父母的房子,要是窗子没有被遮住,透过对面的窗户我或许能看到母亲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一直都离得这么近,他们也就在这么近的距离没太大声响地死去。这让我心中有种异样的情绪升腾。不是悲伤,因为我不想哭泣;也不是愤怒,据说狂怒同火焰性质相仿,狂野而爆裂,驱使人失去理智,我的情绪也没那么激烈。埃洛说的对,对他们的死我没有过于高涨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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