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偶尔出去一趟,带回一些奇怪的蔬果,长得像西瓜的萝卜,形状像黄鹂的香蕉,紫红硬壳的果实,里面蓄满乳白汁液,喝起来是彻头彻尾发酵乳的味道。有一回他给我带回了绿色小人一样的蔬菜,叫我咬一口试试,我每咬一下,蔬菜就尖叫一声,听起来很有黑色幽默。艾伦说这是培育用来生吃的新种蔬菜,表皮一旦破裂就会有惊叫声,这是蔬菜设计师们特地为上层开发出的品种。
艾伦也想为我培育出一些新型蔬菜,他穿着米白的工装,踩着胶鞋在地里走来走去,时不时躬身查看,蔬菜灌溉装置的小喷头露出地面两寸,滴滴答答地喷着水。
我无所事事地站在一边,偶尔看一看天上,日晕持续一个小时,暂时还没有散去的迹象。白日悬挂正中,围绕它呈现了一个很大直径的七彩光圈,太阳的圆弧与光圈中间的部分呈现出古怪的凸起来的视觉,好像一只硕大的凸眼睛朝下窥探。
又过了半小时,日晕散去,原本的光圈化作了一圈化开的云痕,日头猛烈地照射,气温直升,我的脸晒得有些发红,便到阴凉庇荫处坐着。艾伦从地里走出来,在供水处接了一根长软管,让我用凉凉的水洗脸,我洗过之后,他用水管在园子里四处洒水好降下来温度,在气温下降以前,我看见他洒水的地方,影影绰绰地悬浮了一小架彩虹,美丽而虚幻的小桥似的浮在光尘中。
我在那小小的光桥消失后起身,重新回到临时的清凉的住所。
“您想要金子吗?”这样一时平静的日常里,偶尔艾伦问我是否有什么需要。
“不特别想。”我如此回答。
他又会问:“想要象牙制成的您的塑像吗?或者晶莹的宝石?”
那些都不是我需要的。
我暂时放弃杀掉艾伦的打算,直到他也决定转头来约束我。
假如这是他的世界,此时他力图让这世界成为我的乐园,他是第一个在我面前做出如此姿态的人——毫无保留的、彻头彻尾的忠诚。他营造出一种表象,就是他确确实实把我的需求放在他的之上。这个机器,这架机器,消瘦的窄脸,下垂的眉眼,总是忧郁而沮丧的脸色。他不违背我,这已经胜过许多。或许人类中的一部分放弃与同类沟通,转而投向机器的慰藉,原因就在于此。
一个活人总有自己的追求,而机器没有实现自我价值的欲望,没有任何要求,可以永远包容永远妥协,这是人类爱人无法做到的。也许只有机器才能完成真正的爱情,不过由于其本身并无爱情的体验,它能够做到的也只是营造出爱的假象。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他其实已经能够胜过太多人类。
今后他会不会也打着“爱”的名号来约束我的行为?我心中怀着预设的嘲讽,想看他能做到哪一步。我不期待他能做得比目前我遇见的那些偏执狂更好,只是怀着纯粹的、几近恶意的好奇,看他作为一个机器人,会在真实的面目展露后做出怎样的举措。
在多次询问无果以后,艾伦某日递给我一盏小小的银铃,光亮的纯银打造出来的两个指节大的铃铛,摇动间泠泠脆响。
“无论在哪儿,只要您摇动铃铛我就会听见。”艾伦解释道。
“你难道不总是和我一起?”
“是的。可有时候我出门置买东西,不在您身边时,只要您摇起它我就知道,会立即赶到。”
尽管认为这种发明没有太大的用处,我还是收下了。因为铃铛个头不大,平日里不声不响,除非刻意摇它,否则就一点声也不出。我把铃铛和钥匙挂在一起,无聊时摇铃,很快艾伦就从各个地方赶回来,就算我找他什么事也不为,他也从没有一丁点不满。等到确认我没有别的需要时,再出去办事。
而大部分时间,我们形影不离,用到铃铛的时候少之又少。每次见他赶来,我都察觉他流露出开心的情绪。他说那是因为我需要他。其实我未必很需要他,只是摇铃这个行为带给了他这种感觉。我没有理由夺走他这种简单的快乐,因此什么也没说。
机器表现出的情绪,究竟是设定使然,还是性格模拟作用下的产物呢?自从他为我揭露真相后,他的性格好似比以前更生动些,要不是因为他是机器,我会以为在他的行为后隐隐展现出的情绪,可以称之为“寂寞”。
“艾伦,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因为我爱您。”
“我对你很糟糕。”
“那爱也不会减损分毫。”我坐在床边,他为我脱下鞋子,用香草浸泡的热水给我洗脚。
当我问他原因时,他唇角浮现出忧郁的苦笑,“因为您很痛苦。”他回答。
“因为我能为您做的只有这么多。”
97、机器 12
有艾伦和那些数不尽的机器人的照料,我毫无限制的嬉闹并没给这个世界带来太多混乱。
我们在动物园的屋顶坐着,不是天台,就是在铺着砖瓦的倾斜屋脊,底下大大小小走兽横行,一群群颜色各异的鸟类喧嚣鸣叫飞向高空,动物行走在自由的土地上,捕食、交/配,各自找寻地方栖息。
我将这群野兽释放,让他们遍布整座城市,而非一直在笼中等待饲养。至于能否构筑成生态链,它们之中会死去多少,我并不关心。
“艾伦,真正的那个世界是怎样的?”
“跟这里差不多吧。”
“你不能查询外界的网络吗?”
“我没有那种权限。”艾伦回答。
所谓的典狱长,也是囚犯中的一个。
我欣赏了一阵万物自由的景象,艾伦说要是我想,可以叫回到地上的大门永远不打开。
“你不会惹上麻烦吗?”
“外界的人对这里没有多大关心。反正罪犯越少,好人越安全。”
我欣赏着风景,过了一会才说:“不必了。”
我承认之前那段时间我失控了,长久以来被欺骗、打压、背叛、强迫,让我对于别人到了一种极不耐烦的临界点,我迫切需要将被扭曲的内心中的东西释放出去,甚至不太在意后果了。所以我对艾伦很糟糕。可我到底不是彻头彻尾的疯子,艾伦暂时也没做过对我不好的事。
我不嗜血,偶有失控,我也不想完全屈从于破坏欲望。当我厌倦这个熟悉而怪诞的世界,我该悄无声息离开,就像从没存在过。归根结底,我不是萨瑟兰、埃洛、厌武那样的人物。
我想一个人有再大的变化,其核心是不会变的。如果在漫长的旅途中把一切准则都抛下了,这副躯壳中的灵魂很难再称之为活着。我最大的雄心就是自由地活下去,没有在此之上的野心,也不想毁灭或者报复世界。
这会使过去逼迫我的人大失所望。
一只灰蓝色的鸽子落在一旁的屋脊上,咕咕叫着骄傲地漫步,我偏过头去看它,大概是注视的时间有点长,鸽子歪着头看我,间或眨一眨眼,随后摆动两条暗红的小脚走来了。
“它还不知道怕人是不是?”
艾伦说:“大概是从来没人伤害过它们。”
鸽子走近了,张开翅膀笨拙地跳到我拱起的膝盖上。我用指腹摸了摸它胸脯蓬松的细羽,将它推了下去。鸽子一惊,倏地展开双翅飞远了。
“我曾有一段时间以为这个世界的动物在快速灭绝,才会哪里都充斥着人造动物。”
“它们只是很少。造出这个世界的人不想在无关紧要的事上花费太多功夫。一开始它们散落在各处,渐渐地就只在生态区出现了,或者说只在生态园出现。这些都是珍贵的财产。”
“它们可以克隆。”
艾伦摇摇头,“稀少、珍贵,这才是高位的人们想要的东西。”
“与众不同才有优越感。”刚才的那只鸽子已经不见了踪影,看它最远能飞到哪里吧。“普通人花十年薪水也许买不到一只小羊,但有的人早已吃惯了羊肉。”
“这个世界在崩坏。”
“是的,”艾伦并不否认,“只是快与慢的问题。”
时间变晚,天边透出瑰丽的紫红颜色,那些高低相间、鳞次栉比的楼厦在天幕下增添了晚霞温柔的色彩,艾伦站起身来,告诉我说夜间会有一场大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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