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子叫了声他的名字,让他冷静下来,她却也开始劝我:“最要紧的是你的安全,和彦,你要好好重视自己的性命。听我的话,你和秀一一起走。”
“你不在家,他们总不至于株连我。”良子勉强笑了笑,伸出手指轻轻摩挲我的脸颊,“你可得好好活着,和彦,你得时刻记得你的命不是自己的,而是我们两个的。如果你出了意外,不在这世上,那么在这个世界活着就对我毫无意义。”她攥住我的手,强令我答应她无论如何都要让自己活下去——“即便使出卑劣的手段也在所不惜。”
我嘴上答应她,却只为使她宽心。性命这种东西,对它造成威胁的不确定因素过多,很难干涉,就算应允她尽力使自己活命,命运也不是我个人的意志所能干涉的,真当选择来临时,只怕我平时做不到的事还是做不到。
“那么就这么定了。”良子下了结论,“你们两人先去,我再额外想办法。”
“您还有身孕,禁不起任何意外。”秀一冷冷地反对。他说话时,始终望着我的脸,看我的反应有无异样。我没表现出异常,良子早就跟我坦白,怀孕的事是编造出来的,目的是为了让秀一乖乖住到学校,没料到没过多久停了课,秀一又回家来住,一时间难以找到合适的时机跟他明说,因为无论怎么讲都过于尴尬。她拜托我陪她装出果真怀孕的假象,直到找到好理由再跟秀一说清楚,便拖到现在。我虽说怪她乱来,还是配合着演戏,毕竟她从来以我为重,当她遇上棘手问题,我又怎么能不理。
“况且叔叔习惯了你的照顾,只怕离不开你,放我走没什么用处,不如你们一起去吧,我还年轻,能跑动,就算遇到事端总能想法逃掉。”
良子轻柔而坚决地拒绝了,“不行,你们先走。本来我如今不便于行,勉强跟上说不准只是添乱。”
我和秀一没拗过她,同意先行离开,我说趁着在家的时候多出去活动,看能不能设法再弄到票。
争论结束时,两个人心中都充满了别离的难过,从他们的表情我能看出这点,决定是下了,无论是良子主动留在城里,还是秀一要她和我先走,谁的心中都满是煎熬。我们在餐桌前坐着聊了会儿天,我忽然想到秀一第一天到我们家的光景。当时我在中间的座位,良子在左,他在右侧;现在我的座位没有变动,他们互相位置掉了个儿。比起当初大家有了许多变化,我与良子的改变还好,不过是岁月一刀刀刻下的细纹,它在秀一身上发挥的作用则是惊人的,我和良子是眼睁睁地看他如何从幼苗舒叶、抽条、势不可挡地生长,成了今天这样健康、清爽的年轻人,因而更能体会到其中的奇妙之处。
很快地我们就回各自的房间收拾,良子开始帮我装好路上的必需品,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总担忧我照顾不好自己,所有东西恨不得一次装进手提箱,那可怜的皮箱不过二十二寸大,任她如何尝试也不能照单全收。
她一面给我打点行装,一面问道:“嗳,和彦,假如我们真有个孩子,你会开心么?”
“你的身体……”
“假如真能有的话。”
“那肯定会开心。”我在翻看有无什么必带的东西,“我们还没带过孩子,不晓得是个怎样的情况,或许会很闹,也说不定很有意思。”我挑出两条最中意的领带,卷成两团放在皮箱的角落里。“你说话的口吻,好像我们马上就会有孩子似的。到底怎么了?”
“只是发发感慨。这几个月来一直对秀一假装怀孕,简直叫我错觉我们真要有孩子。”良子从衣柜的横架上取下两件我的衬衣,叠好放进箱子,“你……假如有机会,在离开后跟他说实话吧,我实在是不好说出口。”
“其实如果真的有了……我们会是多么幸福的一家。”因着正值离别,良子的情绪膨胀起来,只是张眼看了看屋里熟悉的陈设,便怔怔地发梦似的轻声说:“要是我们能永远都留在这儿就好了。”
我在床边坐下,不知该怎么安慰她,笨拙地说了一句:“你知道,你是随时能留下我的。”
良子走到我面前蹲下来,仰着脸眼珠不错地盯着我,极认真地嘱托:“不要为了我、为了任何人留下来。答应我,在涉及到自身安危时,不要停留,你得向前,一刻也不许停。就算到最后只有你走下去也不要伤悲,而把那看成是真正的、不受任何束缚的你。”
“我不能只顾自己。”
“你可以。”良子强调,“我不介意你再自私一点。和彦,有时候你的责任感太重了,比起情感,你的行动更受规则与逻辑控制,这不一定是好事。照顾好自己,别惹麻烦。”
她让我记住她说的话,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又叫我抓紧收拾,她出去告诉秀一先洗澡。
她过了有十分钟才回来,说是炉里的火灭了,重新生了火,换上新煤球,才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我们便接着拾掇衣物,聊些过去的事。有许多事情我从没主动想起,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经良子一提醒,那些记忆好像藏在角落里的匣子被吹落满身浮灰,一时间又鲜亮生辉,叫我能辨认出了。
这时我听到浴室传来很大的响声,然后有东西噼里啪啦掉落,我站起来,想去看一看秀一出了什么事,良子则说她去看,叫我专心想别有遗漏的物品,自己往浴室方向走去。
我听见她隔着门问秀一怎么了,从里头传出秀一闷声闷气的回答,说不用担心,只是摔了一跤。良子叫他小心些,别再走之前又把自己弄伤,秀一应声答应了。
“秀一这孩子,怎么毛手毛脚的,让人放心不下。”良子从外头回来时随手带上门,难掩忧虑。
结果她这样说着,第二天自己却出了意外。
次日早晨用餐时,我问秀一摔得严不严重,他说不严重,只是我看他神情始终恹恹的,提不起精神,眼下青黑色明显,好似一宿没睡似的,就让他回房休息,我自己则想再出门碰碰运气,看到底能不能再弄来一张票。
东西基本已经收拾完毕,原本充斥三个人生活痕迹的家里突兀少掉两个人的许多物品,那怕少得实际上并不那么多,也叫屋里显得空荡荡的。良子触景生情,心里不太舒坦,就在庭院中的水龙头接上长长的塑料软管,给院里的花草浇水。
我换好衣服正要出门,冷不丁听见她的惊叫,等我冲到面前时,她半跪在地上,捂着脚踝对我苦笑:“和彦,我可能是让蛇给咬了。”
29、恶童 15
火车呼啸着穿出隧道,阳光重临车厢,飞快地从人身上流走。厚积灰白的云翳成群结队地迁徙,庞大云影从无尽的平原与长野掠过,远处零星遍布一滩滩闪光的东西,那是藏在草丛中积水反光的坑洼。
秀一将接满水的水杯搁在我面前的桌板,“咯噔”的轻响使我回过神。
“要喝水么,叔叔?”
“不用。”我说,视线还在窗外逡巡。“我还不渴。”
昭华二十七年一月十八日上午十点,距离载我离开启明与良子的火车发车后的一小时。
“您还在担心谈姨。”近乎肯定的问句。
“当然会。越是紧要时候,她越弄伤了腿。”
“大夫不是说没事,最多三天毒素就能清除,不再疼肿,那时就能走路了。”
“那她也是一个人在家。”我低声说。
良子被咬之后,我和秀一连忙用带子在伤口上方扎紧,以免毒素蔓延,叫车把她送到了医馆。战时医院人满为患,伤兵、伤员不可计量,不如送到医馆里治疗来的快。
大夫是远近闻名的老资历,他问良子有没有见到蛇的样子,得到肯定答复后,从良子的描述判断是本地一种毒性不大的蛇。大夫说这毒在血液,不难清除,只要放出毒血后敷上特制的药包,很快就能痊愈。
然而一个问题在我心中挥之不去,天气已不像之前寒冷,但绝大多数蛇类仍在冬眠,咬伤良子的这条蛇又是哪里来的。人为?良子与秀一毫无动机,那么只能归罪于奇怪的自然,可这又分外不合自然的规矩。我不得其解,又被时间压迫,只得暂且将它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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