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良子把伤口处理后我放下心,叫秀一照顾她,自己又出去找票,却始终未果。良子难过之下,仍旧宽慰我:“我现在伤口又疼又胀,就算得了票也难走了。你不要牵挂我,只管在外头避一避,记得给我来信,我很快一弄到票就立即去找你们。”
她就是保持着这样的顽强乐观到我们分别的最后一刻。
良子想送我们到月台,但她的情况不便移动,有心无力,我给她提前买好足够吃半个月的食材,叫她不必勉强拖着病体到外头采买;又给邻近一个相熟的婆子留些钱,让她连续五天到我们家给良子料理三餐。良子说是不用,我认为这些是必须的,就按照自己的主意安排好一切,务必使她这几日免于不适。
良子一再恳请我不要这样细致入微地照料她,可我能读出她眼神里的欢喜和每分每秒都在加深的哀苦。晚上我们入睡,我倚在床头,就着台灯暖黄的光线读书,怕干扰到她休息,便扭头问她困没有。良子两手拢住我的右手放在额头,闭上眼睛,轻轻说:“和彦,真的,别对我这么好。你要知道,我随时都可能会把你留下来。”
我把书翻到下一页,在纸张窸窣中告诉她:“你随时都可以留我。”
她不作答,依然紧闭双目,呼吸略微急促。过了很久,她放开我的手,翻身过去背对我,云淡风轻地道晚安:“我困了,先睡了。”
于是我也除去外套,搭在床边放衣服的椅子上,关掉了灯。
次日,即今晨离别时,我约好一辆小轿车于七点半等在路边,我和秀一轻装出行,一人只一个手提箱,司机帮我们放在后备箱,留出很少的时间给我们惜别。
良子先跟秀一拥抱,在他耳边讲些不让我听见的悄悄话,秀一点点头,像是答应了什么约定,随后分开,换上我和良子说话。其实该说的早差不多讲全了,又不是小孩子,用不着这么殷切的叮咛。但只要她说了,我就安静地、认真地听着。她不舍而悲切的目光始终对着我流连,相形之下,以至于我几乎以为她对秀一的离开没有波动。
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刻,良子到底只能放我跟秀一走,看着我们坐上黑色轿车后座,窗户被白纱遮住,我掀开窗帘,最后向她一顾。良子站立不稳,虚弱地倚着冰冷的门扉,死死咬住嘴唇,我向她挥手 ,车子开始启动,我把帘子放下,忽听从车后传来苦涩得近乎悲恸、克制而喑哑的一声呼喊:“和彦啊,没有我在身边,你该怎么办。”
这是我听见她最终的一句话。
下午一点三十七分,我们在南建省的嘉庆下车,随着拥挤仓皇的人群步出车站。
之所以选择在此地落脚,不是因为有亲朋在这里,当然他们中或许有在嘉庆的,但那跟我没有关系。我选择它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相对安全,距战局远,却没那么遥远,一旦形势稳定,再回去启明也不难。
可是不便之处相当明显,首先就是我们没有寄宿的地方。出站后人潮四散而去,各有目的而步履不停,我与秀一的茫然被格外映衬出来,如落潮后滞留沙滩的寄居蟹,并且失去了壳。
我们就近找了一家小馆子,打算吃完饭再找个地方落脚,在我等饭的过程中,秀一说要去买些东西,带上钱空着手就去了,回来时手中多了一袋包子和一提橘子。我觉得买得太多会吃不完,他不以为意地说大不了再带走。
我们还是没吃太多,秀一给我剥了个橘子,我们一人一半分着吃了。我思考着该住哪里,租房不是半天能来得及的,天黑得这样早,只怕连看房也来不及,只能先找家旅店住下,至于哪家旅馆清净、整洁,又是一概不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就会生出诸多这般的困扰。
我结了帐,问店老板有无建议的旅馆,当时正赶上又一列火车到站,进店用餐的人数激增,老板跑前跑后,大冷天的几乎满头大汗,根本无暇顾及我们。我和秀一只提好上皮箱,暂且在大街上走走看看,由于嫌碍事,方才买的包子、橘子一个没带。
我们手提行李,风尘仆仆,以外地口音对话,一望就知是长途跋涉来的人,因而尚未向人搭话,已被找了上来。
30、恶童 16
一个穿棕红马褂、头戴瓜皮小帽的男人靠在墙边晒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见我们路过,主动亲热地附上来攀谈,大致意思是他是本地人,知道哪里有好住处,不为挣钱,单为交个朋友,倘若觉得满意,仨瓜俩枣给个烟草零花也不打紧。
他见我们怀疑,久说不下,只好苦笑自我介绍名唤小六,就是做这门营生的,没有手艺,靠和旅店合作拉人头混个温饱,不敢有别的想法。等到了地方,尽可以看一圈,满意再入住,不住也不打紧。
就这样,我们隔了十多米远跟在他后头,随他向前走。
小六确实对当地的路十分熟络,大路小路摸个门清,间或回头给我们大声讲解经过的是个什么地方。沿大路走了一阵,碰上一个格外拥堵的路口,前头涌了一堆看客组成人墙,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小六好凑热闹,挤进人堆打探一阵才出来,告诉我们是汽车轧断了一个小伙子的腿跑了,我问他知道肇事者是谁,他却说大家都知道。
“至少赔偿是有着落了。”
“哪儿敢啊。”小六手拢在袖头里,努努嘴:“司令的侄子,大人物,可惹不起,就是轧死个把人又有什么好怕的。这年头,有兵有枪的就是爷。上回有个小孩儿也被压死了,男孩,十二三岁,眼看就要养成了,父母哭天抢地,找上门去,连人也没见着,一人打断一条胳膊一条腿。人家怎么说的?牛气的很,说敢讹钱讹到他头上,再有下回,一只健全的手脚都别想留。”
“那司令不管他么?”
“前线打仗去了,可不就剩他作威作福。现如今人比猪贱,猪挨上一刀肉还能换钱。没有背景不如早死,省得在世上受苦。”小六说着说着住了嘴,“嘶”了一声小声嘟囔,“祸从口入祸从口入。”接着又说前头的路不好走,要换一条巷路,我们就跟着他进了巷子,这次离他近了些,只隔了五六米。
跟一个人陌生人拉近关系其中的一个方式,就是说些近于你们实际距离的话,起码我听后觉得他多了几分真实,至少那种愤世嫉俗的、消极愁苦的情绪不似作伪,他比我更贴近真正的生活。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秀一始终跟在我身边,唯一一次开口是想我把行李交给他提着,被我拒绝。
小六听见他叫我叔叔,以为秀一是我的侄子,一通夸他懂事贴心,秀一听了只不耐烦,牙齿咬得紧紧的,下颚绷起冷硬的弧度,我轻描淡写地把话题岔开,问他附近可以购买日常用品的地方,小六挨个儿讲起了烟茶、米面、牙膏、锅碗等可以在哪儿买,说到“炉子”时却愣住,叫了一声“坏了”,“我之前打水时不小心弄湿鞋子,想放在炉子上烤干,后来见了我们却把这事忘了,只怕鞋子要烧坏。”他愁眉苦脸,跟我们比划了一下,“一直向前,出了这巷子右转走上三百来步,旅馆就在马路对面。是叫作‘天筑旅社’的。”
小六跟我们告歉不能再带路,我表示理解,依旧要把钱给他,他向我走了几步,满脸不好意思。我递钱给他,他伸手要接,就在这当儿,他忽地从背后用臂弯勾住我,从腰间拔出一柄寒光凛凛的匕首横在我脖子上,“把箱子放地上。”他在我耳边说。我慢慢把箱子搁下去。
“你也把箱子拿来。”小六命令道,是对着秀一。
我看着秀一,他愣愣站在原地,吓得呆住了一般。
“快点!”小六粗暴喝道,秀一惊得一个激灵,一把把箱子扔到地上,“这些东西你都可以拿走,”他的声音紧张得发颤,一只手却紧紧地捂在脖颈下面,“求你别伤害他!我们值钱的东西都在里头,你拿到就快把我叔叔放开。”
小六上下打量他,只看了一眼被随意丢进尘土里灰扑扑的皮箱,嗤笑道:“把你脖子上戴的东西也给我。”
“我没戴什么东西。”秀一用一种可怜得快要哭出来的腔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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