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腔子处喷射而出的血液沾污了他的衣衫,左右他这衣衫已是血衣,再添些猩红亦无妨。
淑妃曾逼迫露珠儿下嫁予章家长子,害得露珠儿容貌尽毁,神志不清,而丛霄曾于腊月隆冬将他推入结着一层薄冰的河中,还狠狠地按住他的后脑勺,不许他浮出水面,险些要了他的性命,幸而他身体强健,并未落下病根,但经此一事他从善水变得惧水了。
除此之外,淑妃与丛霄还做下了诸多恶事,不一而足。
于他而言,这对母子死不足惜。
他全然不怕担了杀害庶母,手刃亲弟弟的骂名,受世人唾弃,为后人所不齿又如何?
时值三伏,日头正烈,流淌于地面上的血液未多久便干涸了,犹如一尾尾奇形怪状的长虫。
“将他们下葬罢。”他见惯了尸身,仍是觉得面前的两具尸身甚是恶心,不愿再多瞧一眼。
两日后,他出宫去接丛露。
丛露的情况并不好,见得他,傻乎乎地唤他:“哥哥,哥哥,哥哥……”
他嗅了嗅自己的手臂,确定其上并未沾染丁点儿血腥味,方才伸手抱住了丛露,柔声道:“露珠儿,哥哥不日便要登基称帝了,哥哥这就带露珠儿回宫去。”
“登基称帝?”丛露歪着脑袋,懵懵懂懂地望着丛霁。
丛霁耐心地道:“父皇便是皇帝,待哥哥登基称帝后,哥哥亦是皇帝了。作为皇帝,哥哥定能护露珠儿周全,哥哥再也不会任由恶人戕害露珠儿。”
丛露却恍若未闻地道:“哥哥莫怕,我会好好保护哥哥,决不允许旁人再觊觎哥哥。”
显然,露珠儿目睹了自己差点被那侍卫侵犯的情状,露珠儿应该亦目睹了自己亲手杀害那侍卫的情状,幸好露珠儿并未因此惧怕自己。
丛霁松开露珠儿,转而牵了露珠儿的手,含笑道:“我们回宫罢。”
丛露颔了颔首,重复道:“我们回宫罢。”
附着于地面的血液业已清理干净了,弥漫于空气中的血腥味亦已消散了。
无数人似乎并未丧生于昨日,但丛霁却仿若能闻得阵阵哀嚎。
三日后,丛霁身着衮服,头戴冕旒,登基称帝,于高处俯瞰芸芸众生。
先帝驾崩后,空虚了整整一月的御座终于有了归属。
丛霁登基之初,民生凋敝;丛霁登基一载后,景况有所好转,但远称不上盛世太平。
是夜,他挑灯批阅奏折,不慎睡了过去。
待他再度睁开双目,他竟然发现自己并不在思政殿内,而是在一处大宅里。
这大宅远不及九阙,之所以称之为大宅,是因为这宅子与寻常百姓所居住的宅子相较,甚是开阔。
他将这宅子逛了一圈,奴仆皆唤他为“大少爷”。
门口的牌匾上书有“璩府”二字。
不知为何,他不再是新帝丛霁,而是变成了这璩府的大少爷。
莫非这便是传闻当中的“夺舍”?
但他为何会夺了璩大少爷的舍?
他牵挂着尚未批阅完的奏折,惦记着丛露,忧心忡忡地于院中踱步。
忽而,他听得一把稍显稚嫩的嗓音道:“阿娘不必担心儿子,儿子会好生照顾自己的。”
这嗓音是从邻家传来的,他的好奇心并不重,却鬼使神差地爬上了围墙,探首向邻家望去。
映入眼帘之人乃是一名歪于软榻之上的少年,少年正值舞勺之年,应有沉疴在身,长得精致却苍白。
他定睛一瞧,这少年的双足似无半点气力。
少年亦发现了他,仰起首来,望向他,接着,冲他微微一笑。
少年的双目灿若星辰,少年的笑容却是虚弱不堪。
其后,少年又低下了首去,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册书籍。
这少年想必识得原身。
他不由自主地从围墙一跃而下,站定后,向着少年走去。
少年再度仰起首来,露出了漂亮的喉结。
喉结蠕动,少年微有惊色,软软地唤道:“璩哥哥。”
这少年果然识得原身,不过态度生疏,十之八/九与原身并不相熟。
他走近了些,这才发现少年所看的书籍并非四书五经,而是流行于市井的话本。
少年聪慧,觉察到对方的视线后,解释道:“璩哥哥应当知晓我不良于行罢?我考不得科举,看再多的圣贤书亦无用处,不若用话本来消磨辰光。”
少年的羽睫生得极长,因日光之故,于面上落下了重重阴影。
丛霁叹息着道:“你为何会不良于行?”
少年毫无芥蒂地道:“阿娘听闻父亲战死的噩耗后,受惊早产,导致我先天不足。”
这少年言辞间并未透露出一丝自卑,反是乐观向上。
丛霁端详着少年,鼓励道:“你定会好起来的。”
少年附和道:“嗯,我定会好起来的。”
话音未及落地,他了然地道:“璩哥哥已不记得我的名字了罢?”
丛霁朝少年致歉道:“对不住。”
少年并非小气之人,不同璩哥哥计较,启唇道:“我唤作温祈。”
少年生怕璩哥哥不知“温祈”二字要如何写,捉了璩哥哥的手腕子,于其掌心之上一笔一划认真地写着。
即便并未用狼毫沾了墨汁书写于宣纸之上,丛霁亦能看得出少年的字行云流水,定是下过苦功的。
“温祈。”他唤了少年的名字,这个唤作温祈的少年当即眉开眼笑:“除了阿娘,已多年不曾有人唤过我的名字了。”
他问道:“你并无友人?”
温祈苦笑道:“我自出生后,便缠绵病榻,如何结交得了友人?”
这温祈不良于行,受困于家中,不可外出,又无友人,自然不会有人唤他的名字。
丛霁的心脏分明早已因为种种磨难而变得冷硬了,此时此刻,却对着这初见的少年生出了同情心。
他并不认为这有何不可,是以,并未克制自己的同情心,向着温祈承诺道:“你若是愿意,朕……我会日日唤你的名字,直到你厌倦为止。”
——直到朕再次成为丛霁为止。
温祈满面愕然:“璩哥哥为何要这么做?”
丛霁不答反问:“我为何不可这么做?”
俩人交谈间,原本一碧如洗的天空陡然阴云密布,眼看着将要落雨了。
丛霁瞧着温祈道:“我扶你进房可好?”
温祈乖巧地道:“劳烦你了。”
“不客气。”他将温祈扶起,继而深切地感受到了温祈的双足是如何得无力,温祈这双足仅较瘫子好一些。
温祈的卧房不算逼仄,亦不算宽敞,收拾得甚是干净。
他将温祈扶上床榻,并为温祈盖上了薄被。
时逢早秋,天气尚未转凉,但温祈身子骨不佳,必然体寒。
温祈打趣道:“璩哥哥过于温柔体贴了些,不知哪家的姑娘有福气嫁璩哥哥为妻?”
丛霁乃是名副其实的暴君,已许久不曾有人以“温柔体贴”一词形容过他了,朝臣视他为豺狼虎豹,百姓将他的事迹添油加醋,用于止小儿夜啼。
至于嫁娶之事,他更是从未想过。
他身负嗜血之欲,不该连累无辜女子。
因他不能将此事透露于温祈,遂但笑不语。
温祈展望道:“璩哥哥貌若潘安,将来的孩子无论男女,必定出类拔萃。”
丛霁清楚自己绝不会有子嗣,即刻换了话茬:“改日,我为你买些话本来可好?”
入目所见的话本皆已陈旧,边角卷起,有些甚至早已泛黄,明显被温祈翻阅过无数回了。
温祈拒绝道:“不必了。”
丛霁并未理会温祈的拒绝,次日,一起身,便上街搜罗话本去了。
他已有多日不曾出过宫,眼前热闹的景象自是久违了。
搜罗了些话本后,他抱着话本,敲开了温府的大门,开门者乃是温母,温母手上拿着针线,朝他笑道:“璩公子有何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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