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就是想开了吧。”富云海见谢颜好说话还不打人,不问自答,“白落秋磕头认了错,黄少锦让人把他松开,他不哭不闹脱了身上的皮袄放在一旁,看着李天维的背影说了一段话后,转身没让人扶一瘸一拐离开屋子,穿着单衣走进了大雪里。”
“……他说什么?”
“他说,除了这件衣服我从没偏过你什么东西,如今也还给你了,说我是贪慕你钱财婊子我死也不服。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们就从今天一刀两断,再无瓜葛,我不会再见你,也不会再给你唱一出戏。”
“亲戚见白落秋把话说到这么绝,终于满意,给了黄少锦一百块银元后带着我们离开了,转天我们就和李天维一起回了汉口,没几个月他就和李老爷给他定的姑娘结了亲,至此大家明面上都以为他对白落秋再没想法了。”
至于事实究竟如何,谢颜昨天亲眼所见的那一屋子与白落秋容貌相似的十几岁的少年已经可以给出答案了。
“白落秋那天出去后,有人帮他处理伤口吗?”谢颜暂时不想去想别的。
“我不知道,黄少锦估计没那么好心给他买药,冬天伤口确实容易冻烂,不过白落秋后来不是成了名角儿吗,身段那么好,膝盖肯定没落下毛病。”富云海怕谢颜找他算当时没帮忙的帐,赶紧开脱。
“……”谢颜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想自己或许明白了白落秋多年前的那天突如其来的三声对不起的意味。
这三声对不起不是在向李家人道歉,而是在向自己道歉;不是在为曾与李天维在一起道歉,而是在为选择妥协的现实道歉。
谢颜眨了眨发酸的眼睛,他终于知道了白落秋对李家家事为什么这么熟悉,似乎还明白了这些日子白落秋许多欲言又止背后的含义。
白落秋与李天维曾有过这样的过往,那么他之前用自己与李家的关系提醒谢颜注意他与温家的关系,莫不是早就看出了什么?
“阿颜。”谢颜大脑一片混乱之际,一只温热的手掌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似乎在告诉他自己一直都在,“别分心,想想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谢颜定了定神,看向温珩,“我们分头行动,你去找方巡阅商议大烟的事,我要先去找趟师父。”
“好。”温珩没有异议,“一切小心。”
……
温珩与谢颜还在温家地下密室的时候,地上的时间已经接近中午。
李天维从日租界出来后,手里提着一个十分朴素的食盒,压低帽子上了一辆黄包车。
“去芙蓉街的天盛剧院旧址。”他扔给车夫两大子钱,脸色惨白。
“好嘞!”车夫答应一声,朝前跑去。
李天维坐在黄包车上,大脑空白混乱,手紧紧握着腿上的食盒,里衣后背汗湿一片。
方才在日本领事馆内,日本领事田中薰听他说完富云海叛变,新大烟的事有可能泄露后,发了好大的脾气才答应帮他搜捕富云海。
不过相应的,他也必须在方庆明寿宴之前解决掉白落秋,确保汉口政府针对跑马场的计划流产,否则田中薰就会收回对李家的航运优惠,这对李天维在李家的地位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想到昨天早上那个上门兴师问罪败坏白落秋名声的计划失败的原因,李天维狠狠咬了下牙,等他彻底接手家族,第一件事就是先把那几个只知道吃现成的兄弟赶出家门!
李天维的指尖不停发抖,帽子之下一张清俊的脸扭曲地不成人样,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如今在家族中的一切都仰仗洋人的帮忙,更清楚如果办不成洋人交代的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想到离开领事馆时田中薰交给他的东西,李天维敲了敲腿上的食盒,脸色终于好了一些。
方才离开时,李天维从田中薰口中得知了白落秋刚出门,正前往倒闭的天盛剧院旧址的情报,现在去天盛剧院,一定能把白落秋逮个正着,这次的地方可不是白宅,白落秋想避也无处可避。
李天维不相信白落秋对自己真的没有一点旧情,按照田中薰先生的说法,只要多说几句好话,骗白落秋把东西吃下去,对方就再也没有一点威胁,又可以成为自己的人了!
——这么多年没见,他可真想比比,白落秋和那院子赝品相比,到底谁更合人心意呢?
第84章 卤煮
天盛剧院坐落在临近租界的芙蓉街, 当年也曾红火过。
可惜跑马场建立后,这种老式剧院便渐渐在汉口不吃香了,几个名角儿走的走挖的挖, 剧院生意一天不如一天,终于在几个月前宣告倒闭。
为了回笼资金, 剧院老板不得不忍痛割爱,将整个剧院挂牌出售,然而这年头能拿出买下一栋剧院的钱的人少之又少,就算有也不会一拍脑门去做娱乐生意, 因而几个月来, 老板一直没有成功卖掉剧院。
直到白落秋带着德春班来到汉口,方庆明的计划开始展开, 才看中了这座地理位置不错,各项设施都是现成的剧院。
白落秋收到方庆明的消息,今日本来打算自己先去看看天盛剧院的基本情况, 再与谢颜商议,不料早上起来没多久,某位雒少帅便不请自来了。
与李富以为的避之不及不同,白落秋对雒纬竹的感官十分复杂。
兰州初见后, 雒纬竹代表父亲雒龙生与德春班一路南下,同行的七八天时间里,雒纬竹一门心思几乎全部扑在白落秋身上,嘘寒问暖,借机交谈,就连李富都发觉了不对, 何况人精一样的白落秋。
白落秋这些年来已经很少对外人产生情绪波动了, 这世界能被他放在心上的不过寥寥几人, 而逢场作戏与曲意迎合正是他这些年最擅长的事。
对像雒纬竹这样身份不低,没办法避而不见的追求者,白落秋自有一套拖住对方直到他不再感兴趣的方法。
事情本该是这样。
白落秋独自坐在天盛剧院二楼包间内,漫不经心地查看里面的各种设施,心情有些复杂。
雒纬竹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拥有远超出他这个年纪的情商,他每一次行动都堪堪落在白落秋的底线往上一点,见好就收,让白落秋无法真正拉下脸来,只能陪他继续这场明知毫无益处,且彼此大概都心知肚明的追逐游戏。
此时还没过午饭时间,雒纬竹听说白落秋要去看剧院,硬是以中午请客吃饭为由跟了过来,方才两人下马车时,白落秋突然腿疾发作,本以为已经掩饰的够好,却还是被雒纬竹一眼看出来,二话不说拉着李富去附近给他买暖炉和药贴。
白落秋站在原地,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静默片刻后一言不发地先跟着剧院负责人进门了解情况。
天盛剧院当年在汉口也是排的上号的大剧院,占据了三层联排洋楼,一层是大舞台和一排排整齐的软座;二层是一圈半开放式的包厢,中间用墙壁隔开,面向舞台的方向却只有一道一米多高的金属栏杆,可以一览无余一层的景象;三层则是装修雅致的休息室,供叫得上名号的角儿或者偶尔来看戏的大户人家女眷稍作休息,至于普通演员化妆休息的地方,则在一层大舞台后的一块小区域。
白落秋在京中时唱遍了所有有名气的大剧院,天盛剧院的装修虽好,但也不至于震惊到他,他前后大概看了看,知道剧院的原老板所言不虚,这里的很多东西确实都是现成的,就算阿颜想要改装,有底子在应该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白落秋伸出手指试了试包厢内的软椅,没有明显的灰尘,应该是原老板知道今天他要过来让人提前打扫了,他缓缓坐在椅子上,心思从剧院事情上渐渐抽离,思绪就像一团捉摸不透的云雾,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也或许他明白,但还不愿意多想。
他这一辈子,用了十五年的时间只学会了怎么活着,又用了七年的时间一点点明白自己是谁,除了戏外,他学什么都向来很慢,所以一生会这两个便够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其余诸事,本不该是他应得的。
白落秋看向窗外,芙蓉街的白日热闹繁华,这是他曾经以为自己会来此生活的汉口,这么多年兜兜转转,当初想来这里的理由早已变成浸在烂泥里腐烂成软水的月季,他最终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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