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锦宸也乐得由柳如莺撑起昭华号。与那些商会的老头子喝茶聊天,浪费了他太多时间。自柳如莺独当一面后,他在应酬之余,就是换个装扮,一头扎进工坊。
这件事真要做时,其实不算太难。当世虽然不见水力织机,如筒车、翻车等用于农田给水的设备却很不少。依着搜集到的先例与何英浩送来的古籍资料,要拼出一台能以水力带动纺锤的机械,并不是痴人说梦。
其中精微艰险,全埋在细节处。传动皮带用什么材质,机轮打成几厘几分,隼孔留下几处,哪里可用铆钉,都需一件件分析调试。机械成一体后又有许多需返工修制的部分,来回曲折,进三步退两步,竟折腾到三月有余,第一台大怪物才正式装配成型。
彼时正值隆冬,距离年关尚有一段日子。春分之时,即是天工海市开市时。尽管设计上还未能尽善尽美,但祝锦宸仍是决定,将这笨重木铁怪物运到城外郊野,琼江江岸边,试一试它的本事。
涉一次水,下海溜溜,才知道这大怪物价值几何。
考察了好几处地点,祝锦宸最后择定了琼江府郊外的一处榕树林。那里水流不疾不徐,人迹罕至,十分僻静,正是第一次实验最合适的地点。
他也没有叫更多人来,甚至于昭华号的人,他都没有告知。在这具有纪念意义的一刻,江岸边上,站着的人只有他和几位工匠师傅。
但祝锦宸仍是十分庄重,仿佛置身于万众瞩目中一般,庄重地攀上工程梯,走到操纵台上,深吸了一口气,缓慢拉开了制动刹车。
白茫茫水浪湍急而下,带起巨大木轮哑然作响。皮带锭子一层层将那号令声传下去,纱框来回扯动,如有一只无形之手,将丝线一股股排上车床,经纬纵横排列,密密交织,吐出一截月白色棉布来。
祝锦宸松开手,只听得水流不息,风雷不止,声声敲击纺锤,悦然清脆,有如天听。
他往地面上望去,见几个工匠师傅亦是满面喜色,凑前看那大机器如有生命般自行运转,如饥似渴,怎么看也看不够。
不知怎的,他打了个呼哨,头脑一热,忽然纵身一跃,就跳入了江水中,惹来岸上几声惊呼。
琼江天暖,即是三伏天最冷的日子,江水也只是冷,不至于结冰。给那冷水蒙头一打,祝锦宸才觉得,自己这一场如幻大梦,终于走到了实处。
下一刻,他从水里冒出头来,伸长手臂,冲岸上大力挥了几下。
“我想好了。下一步呢,要将这机械的体积减小。皮带轮轴之间的组合方式,也还可以改进。梭子排布时不太稳定,这也还得想想办法……”
他口中说个不停,面上却是无边热烈喜色,确实像个疯子。
岸上几位师傅互看一眼,都笑将起来,为他喝彩叫好,也催他赶紧上岸,莫要染了风寒。
祝锦宸抹开面上湿漉漉的头发,动作利索地划到水边,一撑石头跃上岸来,就这样套着一身冰冷沉重的湿衣服,与众人开始讨论后边的改进计划。
他沉浸在无比的兴奋中,没有留意到榕树林深处,几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而以他凡人的眼睛,也瞧不见这台木铁怪物头上的价签。
——【无价】。
明明是一台手工粗劣、尚且有着千百处错漏的笨拙机械,沈玦却在这台机械上,再一次看到了那曾出现在金色怀表上的价签。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8)
所谓的【无价】, 其中到底有何深意?
远眺着江岸上的木铁怪物,沈玦只觉谜团深处,还隐着另一个为他所不知的秘密。
一台笨拙运转的水力纺织机。
一只精工细作的纯金怀表。
除了都具备一套机械传动系统, 这一大一小、一糙一精的两件物品, 还存在着什么相同之处?
他被这个谜语困扰,一时无心替祝锦宸喜悦。祝锦宸与工匠师傅们的欢乐,却也没能持续太久。他们席地而坐,拿着纸张演算画图, 时不时就得拌上几句嘴皮。迈出小小的成功一步后,每个人都踌躇满志,好像真正的胜利就在眼前, 反而更容易摩擦口角。
而在他们身后, 江水奔涌不歇,木轮呜咽鸣鸣,骤然间一声凄厉的长嘶,突兀卡住。连环反应接踵而来, 皮带绷紧断裂,齿轮空转至停,梭子一歪, 没织成的半匹布未吃着力, 从纱架上绷落下来,雪色丝线散在泥中。
众人一惊,纷纷闭上嘴,跑上前去查看究竟。祝锦宸第一个下水去捞, 揪上来一团黑黢黢的水草, 厌弃地挥手甩在一旁。
“这不行。”祝锦宸道, “新的问题, 记下来。如果被水草缠上、又或是遇到几条鱼就停转,这纺织机就太娇贵了,根本不能大规模投入生产,走进一般人家。”
“故障维修,是另一个问题。”他自原地打了个转,又抬头道,“总不能出了故障就先潜水下去检查一遍吧?机械维修,在水中也不方便展开。得做一个机关,能轻松将水轮起上岸来才好。”
日以继夜的劳动成果,毁于一把小小水草,原是让人沮丧的意外。但祝锦宸没显出半分低落,立即提出几个亟待解决的技术难点,反叫众人心中很是踏实,好像只要随他往前走,就能看到希望。
在复盘讨论中,整个下半天很快过去。晚间回到大船上歇息,祝锦宸的脑袋里仍被那些算式和机簧结构塞得满当当的,一刻都不得闲。
表面上看,他好像是所有人中最有信心的;但那不过装腔作势罢了。他对这整个项目涉入最深,各个部分都能清楚把控,所以才知道那些看似不大的小问题,要解决时有多么困难。
“体积缩小”、“传动效率提高”说来轻松,但若只是单纯地这里添一笔那边减一寸,往往就会像跷跷板一样,这头压下去那头翘起来,弄不好时甚至可能造成系统本身的坍塌。整体工程是一个各组件紧密关联的系统,牵一发而动全身。当祝锦宸想进一步优化当前的设计时,就钻入了这样的瓶颈。
明明看到荆棘遍野,也知方向在哪,手中却无刀无斧,所以寝食难安。他不得其门而入,沈玦却知道难处所在——祝锦宸他们会卡在打磨细节的关口上,其实是因为这个时代,基础理论科学的缺失。没有数学、力学与几何学这些经典理论的支持,单纯靠经验遍历试错,要试到正确解答的概率,和蒙眼掷飞镖丢中靶心也差不多。
但这件事,沈玦实是无能为力。
且不说他不是数学书,就算他是一本大学高数教材,也不太可能在短时间内教会一个古代人微积分。
他又将思绪转回到那只怀表上。
水力纺织机……与纯金打制的怀表。
共同之处是,机械传动系统?……
机械传动系统?……
钟表?……
一些纷繁错综的概念与印象,从记忆的深处被唤起。那是一些破碎的只言片语,彼此之间并无关联,但都指向钟表这一意像。
……
孩子在成长中都会经历一个爱拆东西的阶段。闹钟会发出响声,指针会转,是最吸引他们的目标。
钟表是现代技术中,第一个真正的精密仪器。高精度的机械制造标准与市场竞争,提升了各国的技术水平。
精准遵守时间的意识,促成了工业时代的来临。像钟表一样,统一的标准,清晰的分工,崭新的组织形式。
……
——怀表。
——江上客舟中,那块意外收获的怀表,你还有印象吗?
理清思绪,沈玦在祝锦宸的意识深处,指出了通往迷宫出口的路径。
那一组彼此交错相合的指针,即刻浮现在祝锦宸的脑海中。他听懂了仙家的意思,一点就通,立即从五斗橱深处找出了那块金怀表。
许久不上发条,怀表已卸了劲。但只要稍微拧上几圈,就能再次听到指针走动时清脆有力的咔哒声。一炷香的时间,就是一炷香的时间,一个时辰就是一个时辰,分毫无错,绝无虚假。
同样一块表,上一次看时,他的眼中只见质地纯粹的黄金与品质上乘的红宝石。时过境迁,如今再看同一块怀表,他见到的却是这精巧机簧背后,无数手工匠人呕心沥血、钻研砥砺的时光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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