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抓着笔,在纸上画了个小乌龟的;也有以指蘸墨,居然画了个押在上头的。有画田间地头,两个丑丑的火柴人吵架的,也有以拙劣书法,写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字的。有那较细心的妇人,在纸上画了小小的莺啼春晓图,也不缺那诗意文采的姑娘,提笔一手俊秀小楷,在卷缘边题词一首。
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浓墨重彩填满一卷,来势汹汹。
园中丝竹响起,笑语嫣然,祝锦宸就在外头仔细瞧这画卷,觉出颇多乐趣。
在这卷中,他还于边角处找到一小幅彩云追月图。寥寥几笔,勾出彩霞漫天,拱出皎白一轮,正合明霞二字的意像。
祝锦宸将那混在无数墨痕中的小画看了又看,不知怎的,心中竟涌上几分思乡情绪。
墙里墙外,两处闲愁。将近酉时,墙里头氛围愈发热烈,甚至传出了呼号子、行酒令的声音。祝锦宸没料想到姑娘家也有这般狂野的情致,一时默默无言,庆幸自己没进门去。
正当此时,府门吱呀一响,出来一高一矮两个女子。走在前面开路的是个穿着富丽的小丫鬟,后跨出门来的则是一个着天青色衣裙、戴着垂檐纱帽的贵妇人。
宴至酣处,怎么要走?祝锦宸一时好奇,就忘了自己是个小厮身份,冲口问道:“天候尚早,宴席未毕业,二位为何如此匆忙,不再多留一会儿吗?”
两位女子听他突然讲话,都吓了一跳。那丫鬟机警,将贵妇人护在身后,同他不卑不亢道:“我们家中自有事,与你无干吧?”
她防备心重,那贵妇人却将一双剪水明眸,往祝锦宸这边看过来,目中流过几分疑惑。
祝锦宸忽然便愣住了。他陡然站起,又将那丫鬟吓了一大跳。小姑娘瞪着他,拉着女主人往后退了几步,瞪起眼睛道:“你这小子,一惊一乍的做什么?夫人,他看着怪怪的,我们别理睬他,快点走吧。”
那贵妇人没有说话,随着丫鬟转身低头,快步离开。
祝锦宸也不管看门的事儿了,当即放轻脚步,追在这二人后面跟上去。见有马车来接她们,他也就着街边叫了辆牛车,跳上去就塞给人家一把碎银子,叫跟着前面的马车,绝不能追丢了。
事出奇诡,但银子管够,车夫就没再多问。车牛追着马车,走了半座琼江府,来到了南门大街外。就在祝锦宸以为她们要出城去时,马车停下,丫鬟扶着贵妇人下了车,向南城门附近的驿站官邸走去。
朱色大门一开,就将那个天青色的身影遮过了。
车夫见祝锦宸形容平朴,却追着两个富贵女子不休,见人进了官邸又是一副失魂落魄模样,不由自动自主脑补了一出跨越门第的狗血爱情故事,八卦心大起,凑上来前来问:“小哥,你与她,是不是……”
“滚。”祝锦宸没好气地骂了一声,冲他亮了亮拳头,“现在马上,送我到绿杨湾码头——今天的事敢说出去一个字,这些银子,你就别想拿着一分。”
桑禾县知名泼皮祝三的风采重现江湖,车夫不敢置喙,连声答应,将祝锦宸送到了昭华号大船附近。
回到船上,沈玦问祝锦宸:“那位妇人,是你的姐姐?”
“常听你提起家中姊妹,今天终于有机缘得见。看她的衣着,她的经济条件,应该很是不错。”
那位贵妇人穿着风格虽然清淡,不似她的婢女花团锦簇,但在沈玦眼中,她浑身闪耀着贵价标签,整个人就像一座行走的奢侈品展架。衣料是民间能寻到最好的,不输于昭华号布匹的品质;手工精良,也应出自最顶级的裁缝之手。
祝锦宸赞了一声沈玦的眼力,随便找了个箱子跳上去坐,道:“那贵妇人,确是我二姐祝绫云无错。怪事啊……二姐夫在京里做官,二姐怎么跑到千里之外的琼江府来了?”
祝家四个孩子,长女祝绣青,次女祝绫云,三子祝锦宸,幺女祝纹霄。因祝锦宸从小不争气,是个不读诗书的败家子,眼看功名无望,父母就把主意打到了三个女儿头上,指望她们能替明霞坊寻几个策名就列的女婿回来。
东海道地方上首屈一指的富户要嫁女儿,听起来像是贵女出阁,其实全然是笔赔本赚吆喝的惨烈生意。大夏自古重农抑商,本朝以前,商贾与贱籍无异,出身商人家庭,连考秀才都不被允许。直到本朝风气开放,限制才得以放开。官宦子弟自恃清高,自不把商户女儿看在眼里。
长女祝绣青,嫁予江陵府下属一个小县丞的儿子。二女儿祝绫云,则嫁给了本地一位中了解元的潜力股。潜力股叫卢子轩,是邻乡一位家徒四壁的穷书生。祝家百万陪嫁送女出阁嫁给穷小子,还传为桑禾县的一桩奇谈。
这位卢子轩呢,倒也没有辜负祝家的期望。
他中了解元,复中会元,通过殿试,封登新科进士,做了从七品的一个知事。投资成功的祝绫云从此也就成了知事夫人,与有荣焉。
祝绫云向家中写信,总是说与丈夫情深爱笃,举案齐眉,又时不时托人送京中名产回来,众人自也替她高兴。
唯有小妹偏嫌那书呆子,后来嫁给邻县一个做生意的富户,夫妻档经营有声有色,也过得不错。
祝锦宸道:“你说她有钱,她当然有钱。她们三个出阁时,织造坊还不是我当家。我爹娘担心她们嫁过去后过不惯清苦日子,金银绫绸、家具漆器,送嫁妆的队伍,排了十里那么长,整个桑禾县的人都出来看热闹。要我说,谁娶到她们,那才叫一步登天,鱼跃龙门呢。”
“说起来,还是怪我。”他叹口气,“两个姐夫都是做官的人,后来准定想和明霞坊撇清关系,免得影响自己仕途……也不知道二姐姐过得好不好?”
话到此处,他忽然想起来什么,跳起来急道:“不对啊。二姐夫是京官,不能擅动的,二姐姐出入都不自由,连返乡探亲都没有过。她既到这里来了,那也即是说,二姐夫也在琼江府!?——”
他和沈玦对看一眼,都想到了同一个答案上。
——何英浩提起过的那件案子!
倘若岭南道与东海道的状文都递进了京城,上头又想调查清楚这件事,那么遣卢子轩与祝绫云这双夫妻来,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若景城住真是死而复生的祝锦宸,谁能让他放下戒心,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祝锦宸皱眉道:“我这就调派些人手,去看住他们二人。事出巧合,倒也未定冲我们而来。但以防万一,还是小心为上。”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祝锦宸现在没身份没自由,就是钱多。很快地,他就找到好几个长于盯梢的帮闲,教他们在官邸附近,盯紧卢子轩与祝绫云的行踪,顺便也帮着打探相关的情报。
这一跟之下,反显出更多疑窦重重。
这对夫妻的作息起居规律,都相当反常。祝绫云深居简出,除那天出门前来参加百花会以外,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卢子轩隔三差五回来一趟,每次都行色匆匆,十分急躁。
至于他们此来琼江府的目的,和祝锦宸料想的差不多,是负了京里的要务,来出公差的。至于出的什么差,就怎么都打探不出来。祝锦宸听完报告,只觉得怪事咄咄,就又加派了人手,命他们全天候跟着卢子轩,务必要弄清楚他不着家时,都去干了什么。
这一次线人回报得飞快,还交上来三家花楼的名单。卢子轩是老主顾,甚至有专门为他留的厢房,一查就能查到,十分轻松。
祝锦宸捏着那张名单,竭尽全力,让自己听上去平静一些:“……知事夫人,知道这件事吗?”
那线人抓着脑袋,搜肠刮肚了半天,才道:“也许知道一些。他们说,晚上知事大人回了官邸,常常能听到两人拌嘴的声音。有、有的时候,知事夫人还哭……”
他见祝锦宸面色不善,又画蛇添足地解释:“之前没提,是、是因为觉着这夫妻拌嘴,实属常事,所以……”
虽然很想说个“滚”字,但这一次,祝锦宸终于忍住了。
回想起那天景府门外见到的祝绫云,果然神思恍惚,眉宇间尽是愁绪,哪有一丝“情深爱笃”的模样!?
上一篇:顶级平替[娱乐圈]
下一篇:万人嫌穿成影帝的纸片人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