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灯火点到大亮,取来全副五金工具,祝锦宸一鼓作气,将整块怀表全拆了。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由曲臂、齿轮、弹簧、撞针紧密装配而成的金属圆盘。大小齿轮彼此咬合,以不同转速运转,带动指针格格走动,如日月回转,星河坠梦,最是动人心魄。
……
这天晚上,祝锦宸就像个没长大的小鬼似的,将那怀表拆了装,装了又拆。往复做了好多遍无用功后,他开始自己着手削劈木材,切成不同大小的齿轮形状,一一组合排列,自己着手来装一台无用却有趣的牵动引擎。
一晚过去,忙到天明,竟也给他搭出一小座传动模型来。眼看手工活小有建树,祝锦宸就美滋滋爬回床上去睡,心想等午后醒来,就将这小模型拿到织坊去与众人瞧,想必又能讨论出不少新点子。
但人算不如天算,到他一睁眼时,外头天仍是一片昏沉。祝锦宸还以为自己将一整天都睡过去了,一瞧那怀表,发现才刚过晌午。外头乌漆墨黑,原是天阴欲雨。还没到他下床更衣,霹雳大的雨点就凶猛地砸了下来。船虽然拿着铁链拴在港口,仍是随着浪头左右乱颠。
雨下得太大了,哪里都去不了。即使担心那还搁置在榕树林中的纺织机,也不可能再去看顾它。没成想,祝锦宸只能继续闷在船上舱室中,捣鼓自己的小模型。开始时他还屡屡骂娘,怪天公不作美,将船晃来晃去耽搁他工作。很快他就自行掉转思路,开始将这恶劣暴雨当作一场挑战,琢磨起了如何提升传动系统的稳定性。
雨一连下了三天,他就在那狭窄舱室内,将自己关了三天。
三天以后,雨后初晴,整个琼江港口海水满涨,扑岸而来。祝锦宸拎着小模型下了船,优哉游哉往织坊而去,却见几个师傅满面愁容,都在门口等他。
他们一个说“咱快去瞧瞧织机吧”,一个就说“雨那么大,指定坏了”,一个又说“那也须拖几块铁箍木块回来”,又一个说“榕树林兴许都淹没了”,你说我拒,你是我非,好不热闹。
祝锦宸却不甚在意,活要见人,死还要见尸呢。借这个机会,正好也可以看看纺织机的抗压强度。面对暴雨大水的双重夹击,机器会损坏到什么程度?是否还能被修复运转?这仍是一种宝贵的测试资料。
他一声令下,就将所有人一起带出了城。
那个拿包袱扎着的小模型呢,他也不嫌重,就那样一直提在手里。
一行人来到郊外榕树林处,却只见林中一片空荡荡,没半个大怪物的影子。
下了三天暴雨,所有人都做好了最糟糕的心理准备。可能会看到一堆废铜烂铁,可能会看到机器被冲散架变成堆堆烂木片……但整台机器直接消失不见,还是有些太过伤人了。
几个人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先后踩进泥泞的榕树林里去看。底座四角压出来的辙痕,在泥中扫出长长的拖尾,无论怎么看,都是整台机械被一气冲走的模样。
林中一时杳然无声。
几个月的心血成果,因了一场暴雨尸骨无存,尽数付诸东流。若说不难过、不伤心,那绝对是假的。
祝锦宸的心情也有些低沉,但更多是觉得古怪。
被水淹掉的只有江湾沿岸,榕树林生得既多且密,气须根层层叠叠挡住去路,单纯仰仗水势,真能将那么大一台织机全都冲得一干二净吗?
来到琼江府以后,昭华号结下的梁子也算不少。若放在从前有人这样找事上门,祝锦宸定是要以牙还牙,追究到底的。
但他现在身份户籍都是假的,再扯上官非,于己不利。时机成熟以前,仍是只能当做看不到。
再退一步说时,其实他也不太在乎旁人这些小动作。
拿得走的是有形的机械,拿不走的是积累至今的经验和灵感。
毁掉了又如何,正好再造一台。
新的设计,一定比从前的更出色。
顾虑到大伙儿的心情,祝锦宸没将自己的怀疑和推测说出口。让他们认为自己的心血埋葬于暴雨洪水中,总比知道真相来得更熨帖些。
就在那榕树林外,烂泥浆里,他像个没事人似的,乐呵呵地将所有人招徕过来,把自己在那三天暴雨里,制成的齿轮传动模型掏出来与众人过目。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祝锦宸一点不难过,仍是兴致满满,“咱们再造一台。吸取上一回的经验,这一次肯定能完成得更快、更好。再来一次,熟能生巧,没什么可怕的。”
领头人不气馁,就能给人以走下去的信心。祝锦宸拿出来的传动模型新奇精巧,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心思都投入具体的事务制作时,人是很难分心去多余感伤的。祝锦宸有意识地将话题都往实处带,很快就将懊丧氛围扭转了过来。
在崭新航向的指引之下,新一代的水力织机再次投入了开发。不过这一次,祝锦宸多留了个心眼。他掏了一大笔钱,在琼江府中购置了一处私家园林,园中搭建了一座简易瀑布来制造水力环境;所有参与织机研制工作的工匠,都被他安顿在园林之中居住;又雇了大批家仆打手,采买巡逻恶犬,将整座园林围得有如铁桶一般。保密工作,可以说是做得十分到位。
要再想搞破坏,成本实在就太高了。从此以后,私家园林中再没有意外事故敢来叨扰。众工匠给他养在风景秀美的园子里,每日吃好喝好,生计问题一概不必担心,只需要考虑眼前的工程问题,与同侪碰撞激辩,大讨理论时,不知不觉也觉出了个中趣意。
大夏的手工艺人,向来走的都是师徒传承的路子,各人各家,自有巧妙不传。这回祝锦宸误打误撞将他们关在一起,无意间创造了一个“百家讲坛”。工程中的许多疑难问题,就在各家匠人激烈的争辩角力中迎刃而解。这第二台水力织机的打制,真如祝锦宸起初宣讲的那样,比第一台还更容易了许多。
冬去春来,一台将体积、重量缩减至初版一半以下、效率品质都更为稳定的新版织机正式诞生。更换不同的锭子和纺锤,还能织出包括纱麻、呢料在内的多种织物。考虑到天工海市的展览、演出性质,众人又用余下的时间,多制了两台织机,预备到时一起展出。
由这三台织机产出的第一批织物,定名为“昭华锦”,预备在天工海市开市当日,同步上架昭华号。
开市前夜,祝锦宸将忙碌了几个月的手工匠人们送走归家,自己一个人留在园子中,与那三台身披大红绒布的织机默默相对。
没有好高骛远,没有贪功冒进,也没有走歪门邪道,昭华号已从一艘破船上仅有六台织机的移动作坊,走到了琼江府中第一大布行。他也从无到有,创造出了一种当世未见、且能实际被投产使用的新型机械。
这份功劳属于许多人,并非他一人独有。但这一刻他感受到的满足,却远比他一人专断独行时更为炽盛。
俗世成就以外,他也还记得大半年之前,山崖水下他向仙家讨要的奖赏。
“小神仙,你说过若我能踏踏实实,做成一份事业,你就会告知我更多关于未来的秘密。”
“昭华号呢,大致也算是做成了。现在连这水力驱动的纺织机,也给我们造了出来。”
“按照当初说好的,你是不是应该——”
——当然。
……
当然如此,不止如此。
祝锦宸的人生不断向前,沈玦也没有停下脚步。
在这段时间里,他逐渐意识到,作为一本书,自己原是可以提取记忆中的词句语言,将它们再编织为具体的篇章的。
最初的时候,他能做到的事,只有摘录和引用。以字指路、标记注释,都是这个层面上对于文字记忆最初等的运用。
但当他为说服祝锦宸,搜肠刮肚整理出那一段三百年工业史的时候,他发现原来自己还能做到编辑、整理的工作,不再只是单纯停留在引用搬运的程度。
将那一十八年中所见所闻的点点滴滴,编撰成册;将自己从百家书籍中了解到的皮毛知识整合梳理,塑造成为一本现代社会的概述百科,是他能给祝锦宸提供的,最有价值的奖励。
上一篇:顶级平替[娱乐圈]
下一篇:万人嫌穿成影帝的纸片人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