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151)
看门的人果真询问来历,陈霜简单道:“这位是明夜堂的人,与小将军商量些事情。”
那人见贺兰砜高大强壮,腰上佩剑,背后负弓,犹豫着放行。
走入院中,见左右无人贺兰砜才问:“你们住在这里,不是客人么?怎么反倒像是被看管起来了?”
“以前倒还自由,最近不成了。”陈霜说,“难道你以为靳岄回到梁京,是来过舒服日子的?”
贺兰砜:“不,我知道你们都不容易。”
陈霜回头看他一眼。贺兰砜察觉陈霜与昨夜相比似乎和缓了一些。“他在里头那小院子里,一直等着你。”陈霜说,“你进去吧,我在外面守着。”
贺兰砜摘了笠帽:“等很久了么?”
陈霜:“知道你会来,他一早就等着了。”
这府宅景色精致漂亮,贺兰砜无心欣赏,他匆匆穿过木廊,连蹦带跑,进了靳岄所在的偏院。这院子十分雅致,池塘、假山石俱全,池边两棵石榴树,榴花早谢了,拳头大的红石榴压得枝条低垂。石榴树旁是一座小亭,亭中竹桌竹椅,小炉火烹着水,靳岄正抬头看他。
贺兰砜站在院门,看见靳岄遥遥望向自己,忽然生出几分陌生的怯意。他拍拍前襟,稳住脚步,慢慢朝靳岄走去。
靳岄见他古怪,起身笑问:“怎么了?刚刚不是一路跑过来的么?我都听见了。”
贺兰砜紧走几步,站在他面前,不敢张手去碰他,但心中骚动,抬手拨了拨靳岄肩上发丝,轻声道:“我来啦。”
靳岄今日看起来并没有昨夜的欢喜。细雨绵密,池塘里鲤鱼咕嘟咕嘟吐泡泡,他牵着贺兰砜手指低下头:“等你很久了。”
大瑀茶水和北戎油茶大不相同。贺兰砜记得在北都生活时,靳岄曾在街边铺子买过碎茶叶,还认认真真在家中煮茶请众人品尝。包括卓卓在内的所有人都不喜欢茶水甘涩味道,只有他一杯杯地喝,喝完还要被靳岄说他不懂鉴赏。
“水沸如蟹眼,移瓶去火,茶汤此时最嫩。汤嫩才有茶甘,这是点茶之法。”靳岄一一跟贺兰砜解释,贺兰砜不懂品茶,他觉得自己这根舌头也尝不出什么精细绝伦的味道。与喝茶相比,看靳岄有条有理地点茶有趣得多。
他说些封狐城的事情,说些血狼山的事情,还有都则莫名其妙的死,浑答儿与青鹿部落首领的女儿成亲,那女子非但不丑,还是位相当厉害的打猎好手。
“若不是卓卓告诉我,我还不晓得阮不奇居然能说话。”贺兰砜说,“她教了卓卓许多古怪的东西……大瑀歌谣卓卓大都忘记了,可骂人的话记得极牢。”
靳岄大笑:“人之常情!”
他又说在金羌遇到阮不奇和白霓,还有与喜将军的会面。靳岄渐渐听出异样:“你真的要加入西北军,上阵杀敌?”
贺兰砜:“嗯。”
靳岄把茶碗放到他面前:“为什么?你不是想一人一马闯荡天下?怎么突然想起要参军?”
“在西北军里服役才能打金羌人。”贺兰砜说,“杀喜将军,为你报仇。”
靳岄顿时怔住。
“我抵达封狐城那日是汉人的中元节,许多人在城外祭拜靳将军。能被这样多的人牵挂,这辈子才叫不白活吧。”贺兰砜又说,“除了为你报仇,我也想试试,我想知道在我死后,是不是仍会有人记住我贺兰砜的名字。”
靳岄:“你好好地当你的高辛王,在血狼山上经营高辛族,一定能被人记住。”
贺兰砜:“血狼山没有你,没意思。”
靳岄实在心笙摇动。贺兰砜所说的话毫无花巧,偏偏就令他胸口热潮澎湃,不能压抑。贺兰砜凑近了,他抓住贺兰砜手臂吻他。贺兰砜揽着他的腰,把他拉进自己怀中,衔着靳岄嘴唇,声音似是被含在浓厚的呼吸声里:“你今日怎么了?见到我不高兴?”
“……”靳岄急喘几声,咬唇让自己平静,“对不起,是我说的。”
贺兰砜一怔:“什么?”
靳岄:“你们要从英龙山道离开这件事,是我告诉岑融的。岑融一定是把这作为交换条件告知云洲王,所以云洲王才肯放我离去。”
云洲王截留靳岄,并使手段让靳岄成为自己的奴隶,无非是想让靳岄为自己效力,以及用靳岄来钳制贺兰砜,进而控制贺兰金英。但贺兰金英读懂云洲王的暗示并诛杀了哲翁,云洲王便清楚地知道,这对高辛兄弟来到北都并非为了求官问爵,唯一目标只是为了亲手杀死哲翁,为族人报仇。
贺兰兄弟无法挽留,靳岄也不可能为北戎王朝做事。云洲王用靳岄来向岑融交换情报,是把靳岄最后的利用价值也挖掘殆尽。
所交换而来的情报,可以让他埋伏并杀死贺兰砜兄弟二人,彻底掩埋自己弑父的真相。虽然最后以失败告终,但云洲王仍然借助大巫之力,在驰望原散播了新的传说,令自己真正成为北戎人心中的神子,甚至声势比哲翁还要更高。
靳岄想从贺兰砜怀中挣脱,贺兰砜不发一语,手臂扣得更紧。“别跑,说清楚点。”贺兰砜低声道,“你是怎么说的?”
靳岄记得,当日自己是为了跟岑融说明现状,才透露英龙山脉有密道可以让自己离开北戎、回到大瑀。此话不过一语带过,谁料岑融居然牢牢记在心中。当时贺兰砜还未把刺杀哲翁的计划告诉靳岄,岑融这人心思细密狡黠,定是得信之后推测揣摩,猜到了他们的逃脱路径。
贺兰砜沉默听着。
此事真相他早有过许多揣测。昨夜听见靳岄说不是自己做的,他几乎没有瞬间犹豫,立刻就信了。今日再听靳岄细说,贺兰砜心中并没掀起太大波澜。
在他决定离开血狼山前往大瑀寻找靳岄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出了决定。哪怕是靳岄说的,他也仍然要去靳岄身边。他表达感情从来直接了当,怀中热情不因为靳岄犹豫、迟疑而有半分减损,此时此刻再重剖真相,不过是让他把自己心中所思所想认得更加分明罢了。
看着眼前极力说明的靳岄,贺兰砜心中生出陌生而奇特的柔软感情。他的月亮正在竭力地陈述自己的罪过,好让贺兰砜干干脆脆地恨他。
贺兰砜一直想知道靳岄被自己射伤之后是怎么度过的。靳岄常常因为别人的痛苦而饱受折磨,对自己的痛苦却并不多言。从碧山城码头到梁京,路途漫长,他的靳岄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会哭么?他会和自己一样在长夜里辗转无眠么?他也会常常在眼角余光里看见熟悉的影子,会把所有体貌近似的人认作心上之人么?
贺兰砜以为只有了解靳岄的痛苦,才能确认靳岄对自己的心意是如何强烈。
但他现在忽然对过去的事情失去了探问的兴趣。他看到靳岄腰侧的鹿头,金色的裂纹完整地留存了高辛箭击碎的痕迹。他握住那颗鹿头,像攥住了靳岄的心,热烈坦率,是他最喜欢的驰望原的风。它吹走一切过去的尘埃。
贺兰砜亲吻靳岄的头发,捏住靳岄下巴,让靳岄抬起头,探舌去吻他,堵住他所有细碎的声音。
他的勒玛果真是天顶的月亮,通透清明,可亲可爱。
靳岄被他吻得晕眩,贺兰砜握住他左臂,拇指压在奴隶印记上细细地摩擦。情欲的预感让靳岄忽然背脊窜麻。他屈服于贺兰砜的吻之中,此时此刻,眼前人可以对他做任何不堪不齿但快乐的事情。
贺兰砜放开他时,非常认真直接地说了一句话:“高辛人不怨恨自己的勒玛,没有人愿意抛弃自己的心。勒玛活着,我就活着。勒玛伤心,我也伤心。此事不是你的错,我有我应该去面对的仇人。”
他擦去靳岄眼角的水痕,又笑道:“而且勒玛做什么都是对的。”
靳岄问:“万一你的勒玛做了坏事,你也信他?这样不是太愚蠢了么?”
贺兰砜反问:“因为勒玛而变得愚蠢,是不好的事情?”
靳岄心头震荡,一字字道:“不,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