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82)
垂首片刻,靳岄岔开话题。“游君山怎么跟你在一块儿?”
岑融一怔:“君山怎么了?不对劲么?”
“……他活着。”
“莽云骑的人活着不是好事么?”岑融笑道,“我听梁太师说,除了游君山之外,也在战场上找到了几位仍活着的将士,现在都好得差不多了,封狐城内呆着呢。”
靳岄心中生出古怪的困惑:岑融似乎并不知道靳明照的致命伤是被自己人造成的。
他便压下这份疑惑,装作无意:“西北军现在的统领是梁太师女婿,我以为他会被送到梁太师身边。”
“确实如此。”岑融点头,“但游君山认为梁太师是导致白雀关大败的原因之一,他来投奔我了。”
靳岄正要再问,岑融低声道:“西北军鏖战数月,粮饷几乎空仓。军粮从北军及梁京拨调到封狐,但途中遭遇容河冰灾,梁安崇的人扣下军粮赈灾,这批粮一颗都没能抵达封狐。”
靳岄:“……”
他几乎要笑了:“好哇……原来如此。”
将所有线索汇集一处,他终于能将靳明照之死、白雀关大败完全理顺。
梁安崇虽在朝中呼风唤雨,但他始终无法手掌军权。北方边防军与西北边防军是大瑀最强大的两支军队,梁安崇垂涎已久。
金羌与北戎联合在白雀关对大瑀发起攻击,梁安崇扣压西北军军粮,又有细作从中作祟,导致西北军大败,靳明照战死。
靳明照战死绝非梁安崇本意,但与他不无关系——梁安崇在白雀关开战后立刻与北戎签订萍洲盟,把靳岄送到北戎,又趁战败之机流放靳家,可见他要把靳明照后人赶尽杀绝。只有靳明照声威消失,他女婿才可在西北军站稳脚跟。
而北戎和金羌都不想让靳明照活着,三方用默契合力围成这个局,靳明照被困死其中。
白雀关大败后,梁安崇的女婿随建良英将军赶往封狐城,北军力量顿时空虚。北戎趁机发难,北军大败,不得不签订碧山盟,割让江北土地。
江北土地一旦割让,北军力量大大削弱,北军在朝中声誉也必定一跌到底。
而被梁安崇女婿统领的西北军声势正威。梁安崇本人几乎毫无损失:大瑀是失去了土地,靳明照是失去了性命,靳岄是失去了自己的家,无数百姓失去了土地,流离失所——可梁太师却真正成了手掌朝权军权之人。大瑀土地虽然减少,但他更能一手遮天,是切切实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梁安崇与北戎、金羌没有联络,我是绝对不信的,这一切都太过巧合、太过顺利。”靳岄最后说,“也正因如此,他忌惮你。”
岑融只是笑,笑着缓缓摇头。“靳岄啊……”他又长长一叹。
“我随你回去。”靳岄说。
这句话是回应,也是誓约。他随岑融回去,回到梁京,便注定要同岑融站在一起,对抗梁安崇。他只有这一个选择。
靳岄心头涌起无穷的空虚,胸腔隐隐发疼。他似乎从未有过选择的机会,去哪里、跟着谁、面对什么世事,全由他人安排作弄。摆在他面前的从来只有一条道路,他根本选无可选。
当夜独自一人站在驰望原,看着消失车队留下的痕迹,那种孤冷入骨的寒意忽然又回到他身上。
茶酒喝得差不多了,靳岄起身告辞。岑融坐在榻上看他,忽然瞥见靳岄腰间的东西。他长手一伸,揽住靳岄的腰,笑嘻嘻捞起腰间的熊皮小刀与玉制鹿头:“这是什么古怪玩意?”
“北戎人的礼物。”靳岄回答。
岑融捏住那鹿头:“这玉片不错,虽然不精细,但血玉难得,把它给哥哥作个纪念吧。”
他话音刚落,这一夜说话、做事、吃茶全都慢吞吞的靳岄,忽然间行动迅疾如同一头小豹子,几乎就在眨眼瞬间将那鹿头从岑融手中夺走。
岑融愣住了:“不行?”
“不行。”
岑融笑道:“哟,什么金贵东西,你怕得脸色都变了。”
“不金贵,很普通。”靳岄道,“但对我来说世上仅有。”
岑融只觉得牙根有点儿痒,他不禁咬了咬牙,顿了片刻才说:“我给你巴巴地找来了你最喜欢的茶花,那可是从赤燕国日夜兼程运过来的,珍贵异常。我这点儿心意难道不是世上仅有?不过是跟你讨块破玉片,你倒好,这副模样,怕我抢了是么?”
靳岄恭恭敬敬作揖:“三皇子的好意,靳岄心领了。”
“我不喜欢你这样对我说话。”岑融道,“不谈君臣之礼,你我好歹还有些血脉联系。怎么好好地说句话都不成了?你到北戎来这大半年,我吃不好睡不好,天天记挂你,怕你病了,更怕你没了。好哇……好哇!”
他愤然起身,冲到院子里,抓住那株茶树就要连根拔起。
“这劳什子破茶花,还换不来你一个好脸色,要它何用!”
他拔出半截,回头看靳岄。
“拔便拔了。”靳岄说,“表哥,我知道你想对我好。我什么都知道。可在你把这茶花从赤燕的土地挖出来之时,它已经死了。”
岑融:“你看到茶花,你不高兴吗?”
靳岄:“它长在自己的土地上,开自己的花,结自己的果子。即便我看不到,我也比现在高兴。”
回去时已近卯时,东方微露鱼肚白,街面渐渐有人活动。陈霜不便再背着他乱跳,两人挑着安静的路往回赶。
走了一段,陈霜忽然问:“是同三皇子吵架了么?”
“没有。”靳岄看起来心情不坏,“以往总是他让我吃暗亏,现在终于逮到机会让他下不来台,我觉得挺好。”
头顶传来掌声:“挺好挺好!”
岳莲楼一边拍掌,一边飘然落下。他换了一身相当风流利落的衣裳,看起来俨然是正派少侠,笑容爽朗,英气逼人。靳岄问:“见到你家堂主了?”
“见到了。”岳莲楼说,“也睡了。”
靳岄微微睁大眼睛,脚上一顿:“啊?”
陈霜在岳莲楼身后翻白眼,岳莲楼兴奋万分,揽着靳岄:“你还不晓得怎么睡吧?我教你啊,这睡觉呢,要讲究个情投意合,情到浓处,情不自禁……”
靳岄害羞了,挡着他的手:“我问你,明夜堂怎么不把我爹爹被自己人杀害这消息告诉岑融?”
岳莲楼谈兴正浓,不禁大感失望。
“这事儿堂主已经知道了。但他确实没跟岑融透露。”岳莲楼解释,“因为,他也不完全信任岑融。”
靳岄微微睁大了眼睛:“为什么?不是岑融委托明夜堂来找我么?”
“你忘了吗?小糊涂。”岳莲楼笑着捏他脸,“是你娘亲,在离开梁京城之前,第一个来找的我啊。明夜堂与岑融合作,不过是堂主顺水推舟,要借助岑融的力量保护你。”
岳莲楼一手揽着他,一手揽着陈霜,大步往前走。
“明夜堂是天底下最可靠的江湖帮派,即便天塌了地陷了,也一定会把靳家的人保护到底。”他对靳岄说,“堂主向来厌恶跟朝廷之人扯上关系,但你出发北戎之前在宫中住的那一个月,明夜堂想入宫把你救出来,却怎么都没有万全之策。堂主吃了个教训,之后岑融再找上门来,他便答应了。各有算计罢了,你不用管,这等费脑子的事情让他去想,我们不必过得那么辛苦。”
靳岄心中感动,方才面对岑融的恐惧和不安,此时已经消散许多。
“这又是为何?”他问,“明夜堂和我们家有什么渊源?”
“等你见到我们堂主,你直接问他吧。”岳莲楼笑着说,“若是由我来跟你说,肯定一是假话,一半是胡话。”
陈霜:“你倒有自知之明。”
“冷落了你,对不住了小霜子。”岳莲楼噘嘴往陈霜脸上凑,“这么几天不见,你又俊了,快让哥哥香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