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5)
话音刚落,身后咚地一响,靳岄已昏倒在地。
***
高烧令靳岄混混沌沌,他似是遁入一场漫长无垠的大梦,一会儿是梁京的街巷,一会儿又是无边无际的暗夜。他一声声喊白霓,只有苍鹰睁大了血红的眼睛在头顶盘旋,无人回应。
有一双很小、很柔软的手抚摸他的额头,怯怯地说着他听不懂的北戎话。梨干塞到他嘴里,又被人匆忙拈走。
白雀关上阴云密布,铺天盖地的大雪。莽云骑的尸体铺了满地,他立在尸山之上,嘶声喊所有他记得的莽云骑士兵名字。
他看见白霓骑着她的马越走越远,他追不上。
胸口剧痛,呼吸急促,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毡帐里,口中尽是苦涩的药味。枕边一张油纸,放着半颗狮子糖和几片梨干。
毡帐不大,陈设杂乱,还有油茶与羊粪混杂的浓郁怪味。靳岄知道这是贺兰砜一家的毡帐。他强撑着下床,披上狐裘走出去。
烨台人口不多,营寨并不大。贺兰砜的家在烨台边缘,此时营中有兵士三三两两巡逻,并不十分仔细。靳岄蹲跪着爬出一段,见无人注意,忙起身朝驰望原方向疾奔。
此时虎将军帐中,贺兰金英刚给自己冲好一碗油茶。
“你走的时候是普通士兵,回来已经是百夫长。”虎将军不跟他打曲折的官腔,边吃边问,“究竟立了什么功?”
贺兰金英不答。
“那金羌同大瑀打仗,我们北戎怎的还千里迢迢跑白雀关去凑这混子热闹?”虎将军又问,“听说传军报的是你?到底怎么回事?”
贺兰金英摇摇头,只是笑。
“你真是撬不开嘴的铜壶……对了,既然当了百夫长,那就别住那破毡帐了,我给你安排新帐与牛马。”虎将军习惯了他的沉默,“你们兄妹三人,没奴隶不行,我分你几个。”
“不必。”贺兰金英终于开口,“我们有奴隶。”
虎将军吃惊:“哪儿来的?身份可登记了?”
“不必登记。”贺兰金英撕下一片羊腿,边吃边笑,“就是那大瑀质子。”
虎将军见他吃得欢快,迟疑许久才问:“我听说天君原本想杀了那大瑀质子,可后来和你不知悄悄说了什么,又改了主意,留他一条性命当北戎的奴隶?”
贺兰金英:“嗯。”
虎将军殷切看他。
贺兰金英:“你怎不吃?这羊腿很好。”
虎将军气得扬起手中羊骨要打人:“你这孩子,说话就不能利落些?”
“我既然不说,那就是不能说的事情。”贺兰金英正色道,“天君把这孩子交给我,自然有他的目的。”
虎将军还是不安:“可我们又该如何处置?他以前是质子,我们好好养着也就是了,现在……”
“你别愁。”贺兰金英说,“肯定不能让他过得舒坦,但也绝不能让他死。我有分寸,这事情和烨台没关系,我担着就行。”
虎将军看他,仍是忧心忡忡。贺兰金英装扮随意,长发在颈后草草束起,容貌俊朗,神情潇洒。虽然自小看他长大,但虎将军不敢说完全了解这青年。
他心思沉重,贺兰金英倒是吃得飞快,杯盘狼藉之时忽然有人来报:质子跑了。
贺兰金英也不见慌乱,抓起桌上帕子擦嘴擦手,扭头笑道:“将军别怕,那孩子就剩半条命,跑不远。我正等着他跑,他只要跑了这一次,就会知道单凭一人之力,绝不可能离开驰望原。”
虎将军气得头顶冒烟:“这天寒地冻的,若死了呢!死了又怎么跟天君交待!”
话音未落,贺兰金英已经飞奔出去。
***
靳岄并不信贺兰金英的话。
他昨夜在车队驻扎之处看了许久。车队是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的,并非回大瑀的路。雪地上许多踩踏痕迹,薄雪之下甚至还能摸到箭镞,雪里有无法掩盖的血腥味。
他们遇袭,落败,车队被人驱赶,往别处去了。
可白霓呢?靳岄找不到白霓的一丝痕迹。
朝车队离开的方向走了一段,靳岄支撑不住,跪倒在雪里。细小雪花落在他身上,不到瞬间就被他体温烧融,淅淅沥沥淌下,像一场大汗。
他四肢虚软,肺中热痛,咳得停不下来。
现在不适合强行逃离,但留在烨台多一刻,他的恐惧就多一分。北戎天君不认他的质子身份,说明北戎打算撕毁的萍洲之盟。盟约若毁,北戎随时可能进犯大瑀,他不能留在北戎,一是不安全,二是——母亲与姐姐还在家中,他必须回去。
身后忽然传来鞭子的破空之音。靳岄忙挣起身,踉跄往前跑了几步,背上猛地一痛,整个人直接扑倒在雪里,半晌爬不起来。
“抓奴隶咯!”浑答儿扬声大笑,同几位少年骑马在倒地的靳岄旁绕行。
靳岄背上被刺了一箭,半身麻痛,不敢乱动,口鼻中都进了雪。
“死了么?”浑答儿问。
“没死,还喘气。”都则有些紧张,“这汉人不是质子么?怎么就成奴隶了?”
靳岄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挣起上半身嘶声大吼:“我不是奴隶!”
“我阿爸说你是奴隶,你就是奴隶。”浑答儿又笑,“跟贺兰砜那汉生子混在一起,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靳岄终于挣扎着站起,他死死撑住膝盖,不让自己倒下。眼前一片模糊重影,只有刺目阳光与晃来晃去的马匹人影。鞭影伴着笑声,直冲他面门而来。——但鞭子没落到他身上。
有人挡在他身前,攥着从浑答儿手中夺下来的鞭子。
浑答儿从地上爬起,跳脚吼道:“贺兰砜你敢踹我!这是烨台的奴隶!还未归主,谁先找到就是谁的!”
贺兰砜单手持鞭,半步不退:“不许碰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里:
“官家”-皇帝;“圣人”-皇后;“帝姬”-公主。
“樱桃煎”-宋朝的一种名吃,樱桃去核捣压成饼状,吃的时候加点儿蜜,就叫樱桃煎。想吃得风雅点儿,可用梅子煮水,把樱桃煎放梅水里,再点花蜜。这种樱桃煎实际上就是色泽非常漂亮的一道甜品。宋朝时有条件的人家可自行制作,街上也有店铺售卖。靳岄家里点的花蜜是特殊的桂花蜜,味道与别不同。
---
今天请大家吃靳岄家的桂蜜樱桃煎吧!(配的是靳岄姐夫从街上买回来的冰镇梅汁)
第4章 奴隶
靳岄背上的箭还未拔去,浑身滚烫,想说话也没有力气。
贺兰砜把鞭子甩得啪啪乱响,靳岄只听见浑答儿等人的痛呼,马蹄声逐渐远去,周围静了。
“能走么?”贺兰砜转身搀他。
贺兰金英骑马行来,吹一声口哨:“死了?”
“快送他回去。”贺兰砜急道,“他被浑答儿的箭刺中,幸好不是金禾箭。”
昏沉中,靳岄只知道自己被人拎上马背,横着趴在马身上,随着马儿前行,手脚晃荡。那箭还没有拔出,贺兰金英伸指弹了弹,靳岄霎时痛得打颤。
贺兰金英扭头道:“别怕,浑答儿力气小,这箭不过入肉半寸,剐出来便是。”
他话音才落,靳岄忽然从马背滑落,嘭地跌在地上。
“你!”贺兰砜一把将半昏迷的靳岄搀起,察觉靳岄已经走不了,他干脆蹲下,直接将靳岄背起。两人重量叠加,他双足顿时深深陷入雪中。
“怎么对大瑀质子这么好?”贺兰金英笑问。
他竖起耳朵才听清贺兰砜的话:“他借我狐裘,还给卓卓梨干。”
贺兰金英放声长笑。贺兰砜不再管他,独自背着靳岄,深一脚浅一脚往营寨走。
***
靳岄睡了醒,醒了睡。一场高烧之后,他虚弱不堪,脸上瘦得几乎脱了形。
箭拔走了,浑答儿又被虎将军呵斥一顿,还到贺兰砜帐中照看靳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