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6)
浑答儿平日凶狠,但也没真的杀过人,常掀开靳岄被子看他还有没有气,换来的自然是贺兰砜的一顿好打。靳岄有时候被他们吵醒,只觉得烦,趴在被里不吭声。
“我不晓得你生了热病,我以为你躲得开。”浑答儿常常趁贺兰砜不在的时候跟他说话,“要不你也给我一箭?”
贺兰砜大步走进来:“我代替他给你。”
浑答儿立刻改话头:“我家干净,还没有羊粪味儿,你不如去我家住?”
但被贺兰砜瞪几眼后,浑答儿便闭了嘴。
自从得知贺兰金英当上百夫长还见过北戎天君,浑答儿等人不敢再欺辱贺兰砜。贺兰砜对他们的改变毫无感觉,赶走浑答儿之后总提醒靳岄不要与浑答儿太过亲近。
“你以后别跑了。”靳岄生病时一声不吭,贺兰砜先受不了这种沉默,自己找话跟靳岄聊,“驰望原太大,大瑀人受不了寒,你没有马,走不远。”
靳岄闭着眼睛,贺兰砜不知他听没听进去,凑过去探他鼻息。靳岄睫毛颤动,懒懒瞥了贺兰砜一眼,半颗滚圆的黑眼珠压在眼皮下,目光很冷淡。
贺兰砜缩回了手。他听见靳岄嘶哑地应:“多谢提醒。”
靳岄病愈后,贺兰砜一家终于搬进了新的毡帐,兄妹三人不必再挤在一个帐子里生活。
靳岄发现这帐子里有许多大瑀物件:矮桌、全新的笔墨纸砚,巨大的无从摆放的屏风,墙上还挂着一管洞箫,他猜这应该是他们母亲的遗物。
贺兰砜正在擦拭随身的小匕首,回头便见靳岄站在毡帐之中,静静看自己。
靳岄已换了一身北戎奴隶的装束,棉衣臃肿肥厚,苍白的脸愈发显出清瘦。他看了看臂上的狐裘,有几分犹豫:“这狐裘我能留着么?”
贺兰砜答:“它本来就属于你。”
“我需要跪你吗?”靳岄问,“我现在是你家的奴隶。”
贺兰砜:“不必。”说着把小刀塞在他手里,让他防身。
小刀是他的随身物件,靳岄当日在他腰上见过。刀鞘熊皮鞣制,十分坚韧,刀柄上镶嵌着几枚细小的金珠,怕是贺兰砜身上最值钱的东西。
靳岄不肯收,两人推推搡搡之时,贺兰金英掀帘大咧咧走进来。
“这不是阿爸留给你的?”他随口道,“走罢,我们去虎将军帐子里吃饭。”
他进毡帐似乎就为了说这句话,抱起卓卓离开时又望了靳岄一眼,冷笑道:“居然还有见了主人不下跪、不掀帐的奴隶?”
靳岄很害怕贺兰金英的狼瞳,那里面似乎藏着野兽的魂魄,随时要将自己吞噬、撕裂。他很干脆地跪下,把头低到地上。
贺兰砜:“他不用跪。”
贺兰金英问:“为什么?”
贺兰砜:“他……他借我狐裘,还给卓卓梨干。”
贺兰金英大笑:“这是什么理由!你忘了我说的话么?大瑀人对你示好总有别的目的,他们绝不是我们的朋友。”说着把贺兰砜拉出去。
贺兰砜回头,只看见靳岄仍跪在原地,纹丝不动。
宴散回家,毡帐中冷冷清清,虽然点了灯,靳岄却不在。他跪下的地方摆着一把小刀,刀柄金珠在油灯下细细地闪光。
***
烨台人口少,能蓄养奴隶的更少,虎将军为求方便,将部落中六七户人家的奴隶全放在一处,作了个大毡帐让奴隶居住。
靳岄之前重病,贺兰砜和卓卓要求大哥收留,贺兰金英便遂了弟弟妹妹的意。如今靳岄病愈,自然被他赶回了奴隶们的大帐子。
奴隶帐子昏暗陈旧,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浓烈气味,混杂了羊骚、尘土、肮脏毛毡与油垢的气息,冲鼻欲呕。帐子四周满是补丁,寒风见缝就钻,奴隶们男女混住,帐子里全是蜷缩的破被褥,里头埋着一个两个熟睡的人。
靳岄在角落寻了个空位置,身下是干草与纸一样薄的旧毛毡。他裹着狐裘,勉强有一丝暖意。
深夜,浅睡的靳岄忽然被身上的一只手摸醒。
那人正要掀开他的狐裘,靳岄奋力把身上之人踹开,吓得不轻。那人躲得快,一把抓住靳岄的腿,臭烘烘大手已经按在他胸前,用北戎话说了一句:“男的?”
但动作丝毫没停,扯开狐裘后立刻动手撕靳岄的衣服。靳岄毛骨悚然,低吼一声,往那人下身又踢了一脚。
但冬季衣服厚重,他力气又不济,攻击全然无效,反倒给了那人擒住他手脚的机会。几番打斗,他始终被那人死死压住。粗糙大手带着臭气在他脸上抓来抚去,靳岄眼里几乎喷出火来,张口朝手指狠狠一咬。
夜袭者嗷地惨叫,靳岄还没从他身下钻出便被狠狠刮了一巴掌。那人色欲全无,抓住靳岄头发往帐外拖,嘴里胡乱喷出北戎方言。
帐中不少奴隶已经被惊醒,但没有一个人帮忙。奴隶争斗,有生有死,他们自顾不暇,不可能施以援手。
靳岄忽然反手钳住那人手腕,发了狠劲往他皮肉里抠。那人手劲不松,靳岄抱住他腿,奋起手肘,朝他膝盖狠狠一撞!
那人再次惨叫,这回彻底松了手。靳岄忍着头皮剧痛,起身冲出帐子——烨台营寨里,现在唯一能帮他的人只有贺兰砜,他得立刻去找贺兰砜……
他猛地撞进一个人怀中,抬头便见到一双笑盈盈的狼瞳。
贺兰金英单手扶着他,亲切地问:“小将军住得还习惯么?”
靳岄衣服全被扯乱了,本来就穿得肥厚臃肿,如今愈发显得落魄。他整理好自己衣襟,站直身才道:“靳岄今日才知道,北戎人是这样对待奴隶的。”
贺兰金英:“既是奴隶,你还想要金汤玉食、厚被暖裘?”
靳岄冷笑,他腰腹隐隐地疼,说话间有些喘不上气:“我现在是你家的奴隶。欺辱我同欺辱你有什么分别?”
贺兰金英点头:“汉人有句话,打狗还得看主人。”
靳岄牙根发疼。北戎人十分重视狗儿,并不把狗看做卑下之物,贺兰金英说这句话是故意要羞辱他。
“你不会让我死。”靳岄说得飞快,“否则你和贺兰砜不会救我。羞辱忠昭将军的儿子,你觉得高兴是么?原来北戎人只有这种不入流的本事。你们若是真的神勇,当日在战场上,又怎么会折给我父亲三万北戎士兵!”
贺兰金英静静看着靳岄,上上下下打量他。
“你现在才像靳明照儿子。”贺兰金英丝毫不怒,笑着说,“可嘴上的力气管什么用?且看你熬不熬得过北戎的冬天吧。”
他看了眼跟在靳岄身后那北戎奴隶,简单交待身后兵丁:“扔了。”
兵丁拖着哀嚎的奴隶往驰望原方向去,那奴隶求饶不成,开始用北戎话骂贺兰金英和贺兰砜都是吃爹娘的狼崽子。靳岄听得懂,不禁看了贺兰金英一眼。
“回去吧,”贺兰金英平静道,“奴隶。”
奴隶帐子一片静寂,仿佛方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但靳岄所在的位置已经微妙地空了出来。他捡起地上的狐裘拍打干净,与一位奴隶对上眼。那人慌忙背过身。
从这天起,没有任何一个奴隶敢与靳岄说话。
于是每日除了打扫毡帐、喂羊洗马、下河凿冰,靳岄再无其他事情。
贺兰砜兄妹三人早已经习惯料理自己,年纪最小的卓卓也会做饭洗衣。靳岄曾找出贺兰砜的衣裤清洗,但衣物刚下水,贺兰砜便面红耳赤奔来,连盆带水一起端走。
雪天实在无聊。奴隶不理他,他又不大想跟贺兰砜亲近,除了偶尔和卓卓说大瑀的故事,或应付浑答儿荤素不忌的玩笑,日复一日均是重复。
恍恍惚惚过了两个多月,靳岄手心慢慢生出薄茧。靳明照的死,莽云骑的全军覆没,还有白霓的消失,痛楚渐渐没那么强烈了。两个月前的事情,甚至更久之前梁京的一切,像是被纱帐蒙上,他偶尔回看,只窥见一层蒙蒙轮廓。
他就这样做了北戎的奴隶,似乎没有怨怼,也没有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