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73)
天歌若要唱起来,十天十夜也唱不完,歌中有哭声,有欢呼,有日月星辰起升降落,云雨飘过大地,太阳是天神最后的眼睛。
这位阿拜当时晕倒在牧人的毡帐外,被这家人救活了。他年纪太大,无法在仍旧寒冷的春季上路,牧人尊重阿拜,便一直等到他身体恢复才带着羊群启程。阿拜告诉他们,虽然自己看不见驰望原,但他能闻到驰望原最好的草场在哪里,循着他手中木杖指示的方向去就行。
云洲王听得津津有味。阿拜还给他唱了一段天歌,靳岄呆站着倾听,他虽然一句话都听不懂,但那悠长的曲调总觉得似曾相识。
贺兰砜说,那是因为世间所有的歌都是由天神弹奏的。天下所有的人都是天神的孩子,他觉得曲子似曾相识,定是因为在遥远的前前前世,他曾听到过。
“驰望原的人也相信前世后世吗?”靳岄问。
“信啊。阿苦剌爷爷老跟我们说这些事,但我不太听。前世后世,我现在记不住也不知道。”贺兰砜回忆阿苦剌的话,“每个人的前世都是注定的,我们是马,是羊羔子,是风驼,还可能是青蛙,鱼,或者一头鹰。”
“是吃够苦头,所以这一世转生为人了么?”靳岄笑着问。他和贺兰砜正给飞霄刷洗马背。
贺兰砜面露惊讶:“不,为人也是来吃苦历劫的。”
靳岄愣住了:“什么?”
“最好的是做一条鱼。驰望原的人不杀鱼,鱼是天神的化身。”贺兰砜告诉他,在天歌的传说里,最后一位神子没有回到天穹上。她爱上了草原的王,生下了他的孩子,离开人世的时候化作银色的一尾鱼,跃进大河中。
靳岄:“……你骗人!你、你带我抓过鱼!”
贺兰砜笑道:“但没吃过。”
靳岄这才想起,贺兰砜在烨台教他捉鱼,自己却从没吃过鱼:那些鱼全是给靳岄和阮不奇吃的。而阮不奇比靳岄更快学会如何在冰河上凿洞捉鱼,同样的,只要她把鱼交给卓卓,卓卓一松手便又放回了冰洞里。
“我听过路的行商说过,大瑀人爱吃鱼。”贺兰砜仔细刷着飞霄的鬃毛,“当时我家没东西给你吃,只有鱼来得最快最方便。”
靳岄静静地看他很久,直把贺兰砜看得脸上微红:“别看了,再瞅我我可在这儿亲你了。”
“当鹰呢?”靳岄忽然问贺兰砜,“我觉得当鹰比当鱼好。”
“我这一世是人,下一世是鹰,再下一世就是鱼了。”贺兰砜说,“我们都是这样的。”
“鱼之后呢?”
“……”贺兰砜想了又想,“之后就没有了。”
靳岄立刻道:“不行!”
贺兰砜:“那要怎样?”
靳岄说不出自己要怎样,总之是不行。贺兰砜往他脸上弹了两手指清水,哈哈大笑。
贺兰金英咬着一根肉干,面色阴沉地站在不远处。俩人用大瑀话聊天,周围人听得半懂不懂,他却全都听明白了。阿瓦送走了阿拜和那一家人,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偷听。
“这么老的阿拜,估计过不了今年冬天。”他说,“他闻到我身上有神子的气味。”
贺兰金英心烦得很,但不能不应付,低头恭敬道:“云洲王自然是天降到北戎的神子,要为北戎开万顷疆土。”
云洲王笑了一阵,低声道:“贺兰砜回一趟烨台,带回了一把新弓。我若没看错,那是高辛族的弓?传说中飞箭刺月,流金如星的擒月弓?”
贺兰金英:“是么?我倒认不出来。”
阿瓦:“朱夜死了,可她点火当夜那把弓却怎么都找不到。”
贺兰金英:“我若是朱夜,我便把弓藏起来,放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云洲王盯着他片刻,笑着拍拍他肩膀,转身走了。
两日后,队伍再次启程。他们终于离开青鹿部落境内,靳岄仍被云洲王的随从们严密地看守着,有时候是贺兰砜,有时候是浑答儿。
浑答儿这次也是随行的人,他职位如今比贺兰砜还要高一点,那喜欢对贺兰砜呼呼喝喝的脾气偶尔会复苏,惹得贺兰砜一脸的不悦。
靳岄还知道,浑答儿这次带上了都则。
都则仍是他的伴当,他去哪儿,都则就得跟着去哪儿。两人爆发过争执,都则不乐意帮浑答儿端水洗脸,浑答儿扬起马鞭抽了他几鞭子:“别跟娘儿们一样别扭!你想当兵,我不是带你来了么!这是去碧山城,你一辈子都享受不到的荣耀,你还跟我甩脸色!”
他连抽几鞭子,最后一记没收好力气,马鞭在都则脸上狠狠一抽。
连靳岄都吓了一跳,忙戳戳贺兰砜胳膊:“你不去劝架吗?”
贺兰砜平静扫了一眼:“他以前也是这样抽我的。”
靳岄:“……”
贺兰砜咧嘴一笑:“都则也用马鞭打过我。”
他说完继续低头,用粗糙的砂纸细细地继续打磨自己送给靳岄的那枚玉制鹿头。鹿头被他磨得愈发光滑漂亮。
都则捂着脸,低头走了。这一鞭子很凶,靳岄连续好几天都看到他半张脸红肿着,话也说不利索。他身边的蛮军士兵有同情的,也有取笑的,靳岄问云洲王要了一些伤药给都则,都则很感激地道了谢。
就这样一路兼程,一个月后,车队终于抵达烨台营寨。
在距离烨台营寨只有一天路程的驿站休息时,贺兰砜因为太兴奋而根本无法入睡,主动请缨担任夜间值守任务。靳岄也睡不着,晚上等贺兰砜巡视结束了,两人爬到马车顶上闲聊看星星。
“现在这个时候,烨台里许多人都随牧场迁移了,得等到冬天才回来。”贺兰砜连说了好几个名字,都是当时照顾卓卓和靳岄的北戎阿妈,“不过阿苦剌爷爷是不会走的,他一直守在营寨里。”
靳岄想起了一件事,问他:“阿苦剌爷爷好像懂功夫。他的内功路子跟岳莲楼他们差不多。”
话音刚落,车后传来一声“咦”。
岳莲楼一身黑衣,灵巧地翻身爬上来,坐在靳岄和贺兰砜中间,左右张手各一揽,扭头问:“你说阿苦剌?”
靳岄闻到他身上酒气:“你在驿站里偷酒?”
岳莲楼:“什么偷不偷的,我是那种人吗?想喝就光明正大去喝,反正也逮不住我。”
贺兰砜这时也想起,阿苦剌曾经用手掌覆盖在自己头上,烘化了他头发里的冰凌。岳莲楼摸着下巴,连连点头:“这听起来确实很像化春六变。”
他趁靳岄和贺兰砜不备,飞快地又在两人脸上各亲一口,窃笑着翻下了马车。贺兰砜再度气得脸白,疯狂用衣袖擦脸。
一如贺兰砜所料,车队抵达烨台营寨时,迎接他们的果然是骑在马上的一位老人。他面庞发红,满头白发,一脸风霜之色,正是不苟言笑的阿苦剌。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之外的故事:
浑答儿和靳岄、贺兰砜聊起前世后世。
浑答儿:我这样的人啊,即便下一世当了鹰,跟你们也是不一样的鹰。
贺兰砜(冷冰冰):你是秃鹫,吃死人的那种。
浑答儿:怎么骂人?
靳岄(息事宁人):我呀,我想当兔子。
贺兰砜(瞬间温柔):那我当狼,我保护你这头小兔子。
浑答儿:我也当兔子,住靳岄隔壁,给你挖兔子洞玩儿。
贺兰砜:我立刻咬死你。
第51章 帐子
烨台部落人不多,分散在几个营寨。贺兰砜兄弟居住的营寨是其中最大、也最主要的一个。阿苦剌是烨台的巫者,又是医师,同时还是懂得唱天歌的阿拜,靳岄这回看他,目光里满是钦佩。
阿苦剌认得云洲王,云洲王却不认得他,只知道此人在烨台威望甚高。他恭敬与阿苦剌见过,阿苦剌却一直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和云洲王面对面时,又不停地抽动鼻子。
浩大的车队进入烨台营寨,贺兰砜处理好手头的事情,便不停跟靳岄使眼色。贺兰金英知道他想回家,狠狠瞪他一眼。云洲王却摆摆手:“贺兰砜,浑答儿,你俩先回家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