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国王终于再次开口说道,“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能相信一个人,那恐怕就是你了。”他抬起头,罗伯特终于看清了国王的眼睛,那蓝色的眼珠看上去如同苏格兰高地那些清澈的湖泊,在阳光下泛着水波,“所以请别让我后悔。”
罗伯特再次点了点头,“您绝不会后悔的。”他伸出一只手,国王犹豫了片刻,同样伸出自己的右手,握了握对方的手。
“所以您怎么看您父亲的建议?”国王放开了罗伯特的手,那蓝色的眼睛里重新带上了一丝探求之意,“您觉得我应该后退一步,和贵族们达成一个协议吗?”
罗伯特思考了片刻,“坦白地说,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着急……如果您的步子放慢一点,想必受到的阻力会小的多,如今几乎所有的贵族都对您的改革抱着一定的敌意,仅仅是顾忌着禁卫军的武力才不敢轻举妄动……这种局面持续下去会很危险。”
“您也说了,他们顾忌禁卫军的武力。”国王看上去并不在乎贵族们的看法,“正如那句拉丁谚语说的那样:‘Exercitus facit imperatorem’(枪杆子里出政权)。如今我手里握着主动权,与其步步为营,不如快刀斩乱麻,如同外科医生拔刀一样,彻底解决问题。”他沉吟了片刻,接着说道,“况且目前的财政状况你也明白。”
罗伯特瞬间明白了国王隐晦的话语里表达的意思:五年来,国王提出的大量项目已经将亨利七世和亨利八世两代国王的积攒消耗殆尽,虽然王室的岁入比起五年前增加了一倍,然而财政赤字却一直在以均衡的速率上升,如今虽然并没有达到危险的程度,但已经足以敲响警钟了。如今王室欠国内几个大银行家的欠款已经达到两百万英镑,比起已经宣告国家破产的法国和西班牙,这个数字并不算多,但是银行家们已经开始对借债给国王感到颇为犹豫,只不过是对国王的恐惧压倒了他们对于王室还款能力的质疑而已。
在许多人看来,国王如今的激烈改革,似乎是在有意逼迫贵族们举旗反叛一般。如果他们知道这正是国王的目的,一定会大跌眼镜。根据弗朗西斯爵士的调查,如今贵族所拥有的土地,占到全国总土地面积的一半以上,更不用说除了土地和宅邸之外的其他浮财。一场牵涉大量贵族的叛乱意味着大批的财富会被没收,根据弗朗西斯爵士估计,一场大规模的叛乱将会给国王带来一千五百万英镑以上的收入,而其中的三百万将被拨入国王的秘密基金当中——当年富可敌国的护国公垮台以后,他的一大部分财产并没有收归国库,而是落入了国王的腰包。陛下用这笔钱建立了一个被称为”萨默塞特基金“的秘密基金,用于支付一些见不得光的费用,弗朗西斯爵士的许多秘密任务的经费就来自于此。这个秘密基金的存在,仅仅有国王本人,罗伯特·达德利,威廉·塞西尔以及弗朗西斯爵士等少数人知晓,甚至连罗伯特的父亲都蒙在鼓里。
“这会不会……过于冒险了一些?”罗伯特看上去如同雷霆刚刚在他的脚下炸响一般,“稍有差错,这可就意味着内战!”
“我并不是仅仅为了钱。”国王以一种令听话人感到战栗的语气说道,“最重要的并不是缓解目前的财政压力,而是要清除那些阻碍我的绊脚石。土耳其的苏丹如今是整个欧洲的梦魇,正因为在他的帝国里只有一个声音,一个思想。而神圣罗马帝国一盘散沙,正因为他们的贵族和诸侯掌握了太多的权力。”他指着对面壁炉上挂着的一幅欧洲地图,“如今西班牙和法国两败俱伤,对于我们而言,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可以建立起自己的帝国!而在那之前,我必须要把国内潜在的威胁清除干净。”他冷笑起来,“我太清楚这些人了,一旦有机会,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勾结我们的敌人,在我的背上捅一刀,就像当年的诺福克公爵一样……我绝不允许那种事情再次发生。”
“我从来没有给任何人讲过我的计划,也许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猜出来了某些东西,但他很明智,知道闭上自己的嘴巴。”国王接着说道,“既然如今你已经知道了,那么我希望你让禁卫军做好准备,这是我们手中的王牌。这些贵族们总有一天会叛乱,那么我要让他们按照我的安排造反,这样他们造成的破坏就会被降到最低,也会给其他人释放一个明确的警告,让他们日后三思而后行。”
罗伯特诧异地看着爱德华脸上的表情,那张熟悉的脸看上去异常陌生,似乎直到今天,他才看到国王的另一面。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经在家里客厅看到的一尊杰诺斯神的半身像,这位罗马城的守护神有两张面孔。而爱德华六世和亨利八世,正是都铎王朝这尊神像的两张面孔,虽然表情不同,但神像还是那尊神像。对权力的追逐根植在他们的血液当中,亨利八世有过六位妻子和数不清的情妇,但他相伴一生的伴侣却始终如一,那就是权力。对于爱德华六世国王而言,他最亲密的朋友和伴侣也只能是权力。他的脑子里不禁浮现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权力需要,爱德华六世国王会毫不犹豫地把罗伯特·达德利送上祭坛放血,然而爱德华·都铎会吗?这两个角色发生冲突时,最后谁又会占上风呢?
“我明白了。”他听到自己的嗓子里发出冷静的声音,对面国王的脸上终于再次露出了笑容。罗伯特努力试图挤出一个微笑,然而脸上的肌肉却仿佛战场上抗命的士兵一样不再听从神经的指示。最后他也只能微微动一动嘴角了事。
第101章 画像
阿尼奥洛·布隆基诺先生虽然在艺术上难以与他的那位佛罗伦萨同乡米开朗琪罗相提并论,但在肖像画的市场里,布隆基诺先生的技法依然颇受好评。客观的说,即使在佛罗伦萨这个艺术家扎堆的地方,他也被公众普遍认为是当今时代的一位巨匠。他曾长期担任美第奇美第奇家族的御用画师,如今英格兰王室的委托也让他得以在他那漫长的显贵主顾的名单了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维纳斯厅的天花板上,天顶画里从海洋的泡沫里诞生的爱神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大厅里聚集的人群。人群的中央摆放着几幅放在金色画框里的肖像画,而布隆基诺先生站在这些画作的包围中,看上去如同一个骄傲的父亲在乡村舞会上向周围的观众炫耀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们。他一边得意洋洋地摸着自己的胡须,一边用他带着意大利口音的英语和周围赏画的达官显贵们打着招呼。
四幅肖像画,呈四个角摆放着,每一幅画像上都画着一个各具特色的宫装女子,画像的右下角上,四个龙飞凤舞的意大利语签名清晰地显示出这几幅画是画家的得意之作。
国王比预计的时间晚来了五分钟,十一点过五分时,大厅的正门终于打开,国王在众人的注视下走进房间。
爱德华注意到了那些好奇的目光,所有人显然都在猜测国王今天会不会从这四位女士中选出一位作为自己的妻子,王国未来的王后。
国王走到画家面前,对着弯腰呈九十度的画家点了点头,环视了一下四幅画像,“您真不愧是一位大师,布隆基诺先生。”
布隆基诺先生的小胡子因为激动而颤抖着,“非常感谢您,陛下。”那张富态的脸上的嘴巴笑的合不拢,看上去如同一个熟透了而裂开的柚子,“如您所知道的,我在过去半年里前往了几个欧洲大陆最为显赫的宫廷,如今我谦卑地呈现在您面前的就是鄙人创作的四位欧洲公主的画像。”他伸出一只胳膊,指向周围的画,转了一个圈,就好像一个在转动的圆规。
“我能有幸为陛下介绍这几幅画像吗?”布隆基诺先生放下隔壁,他的腰弯的更低了。
“请吧,先生。”国王微微点了点头,看上去毫无热情,但也并不显得勉强,就如同在进行一次出于礼节而不得不进行的拜访一样。
布隆基诺先生兴冲冲地走到左边第一幅画之前。画像上是一个长脸的女子,看上去约二十五六岁,穿着一身黑色的绣金线的裙子,那天鹅绒的领子紧紧地包裹着她的脖子。她有着宽大的额头,细细的眉毛,和哈布斯堡家族那标志性的大下巴。她的左手放在一个站在她裙边的小黑人头顶上,仿佛那是一只用来取乐的宠物狗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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