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朝外看去,汉普顿宫长方形的观景湖的水面上,结上了一层厚厚的,粗糙的冰。无数衣着鲜艳的男男女女,在冰面上玩着滑冰或是雪橇。像是俄国人的三套车那样的雪橇,在雪橇犬的拉动下,在冰面上如闪电一般地飞驰。绅士和小姐们在冰面上凑在一起相互谈笑着,那欢乐的声音乘着冰冷的北风,一路飘进国王的办公室里。
爱德华听到身后塞西尔在椅子上发出的轻微响动,每当这位大臣感到紧张时总是坐立不安,就像是一只竖起了身上尖刺的刺猬。
国王低下头,看了看食指上戴着的红宝石戒指,这戒指是安妮·波林王后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二十一年前,当她生下伊丽莎白公主时,亨利八世国王虽然感到失望,却还是将这枚戒指作为礼物送给了他的第二任妻子。自从伊丽莎白公主离开不列颠后,宫廷当中关于她的印记就被有意无意地逐渐抹去了,如今国王戴在手上的戒指,是还余下为数不多的能和她联系起来的物件之一。
“我还没有来得及向您表达我的哀悼之意呢。”塞西尔开了口,自从罗伯特一行在法国波尔多登陆的消息传来,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
“您是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国王深吸了一口气,微微闭上眼睛,“至于其他人,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孩子身上。”
“舰队街的报馆称他为‘奇迹之子’。”塞西尔的声音有些不安,“有评论甚至认为应当在全国举行盛大的庆典……庆祝王室直系继承人的诞生。”
“看来伊丽莎白在不列颠还是有几个剩下来的朋友的。”爱德华听上去心不在焉,但塞西尔非常明白,君主们通常最在意的就是他们表现的漠不关心的东西。
“有一些报纸的确是收钱办事。”塞西尔谨慎的回答道,“但付钱的不止是那些和伊丽莎白公主有联系的人……许多人都乐于看到继承问题尘埃落定,我的许多下属都表达了类似的意见。”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人是打算投石问路,他们在报纸上刊登这些东西,想要从您的反应里窥探您对于这位小王子的态度,从而确定要如何下注。”
“只是这样旁敲侧击而已吗?”国王问道。
“不光是如此,伦敦市长和银行家同业协会要向您进献一份礼物,祝贺您外甥的降生,据说很多贵族也已经准备好了礼物,只要您的反应正面,他们立即就会跟随市长的步伐。”
国王将朝外开着的落地窗重新关上,锁扣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湖上的欢声笑语被隔绝在了外面。
“那您是怎么看的呢?”国王转过身来,看上去十分轻松随意,就像是在闲聊一般,“您觉得这个孩子是我命定的继承人吗?”
“这完全要看您的意思。”塞西尔小心地斟酌着自己的回复,“与您的意志相比,继承顺序算不得什么。再说您如今才二十一岁,等到那孩子长大也要二十年的时间,您完全没必要现在就做出决定。”
他在猜测我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爱德华有些烦闷地想,这就是一位强势君主所面临的困境,他的臣属们都会蜕化成为卑躬屈膝的臣仆。他们的嘴里吐出来的不再是他们认为正确的观点,而是他们认为陛下想要听到的意见。
但至少有一个人不会,他想,这就够了,我比其他的君王都要幸运的多。
“那些报纸背后的先生们如今已经迫不及待了。”爱德华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要他们耐心再等待二十年,几乎就等于要了他们的命。”
“您知道,这整个宫廷就是一个大赌场。”塞西尔说道,“而最重要的一次下注,就是关于王位的继承人的……对于许多人而言,他们一辈子都只会遇到这样的一次机会,一个选择,就决定他们本人和家族未来的命运。无论怎么说,这孩子如今都有着最好的赔率,前提是……您没有子嗣的话。”
塞西尔那探究的目光让爱德华有些不舒服,他微微侧了侧身,避开了那道视线。
“您就当作我不会有吧。”国王低声说道。
“那么您就应该为了未来的继承问题考虑了。”塞西尔说道,并没有对国王的决定作出评判,“您可以在二十年之后再做出决定,但是您现在就应当开始着手做相应的准备。”
“看来您也觉得这孩子是个完美的继承人。”国王打量着他最为倚重的顾问。
“如果不考虑天资,纯看外界的因素,那么是的。”塞西尔点了点头,“他是您血统最近的亲人,如果您的姐姐还活着,那么他的降生会让伊丽莎白公主声势大涨,可如今,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至少在未来的十几年里,他不会对您构成威胁。”
“孩子就像是一块空白的画布,最后的成品如何全看画家如何涂抹颜料。您可以教育这孩子,您是他的舅舅,也可以做他的父亲,您有一个机会按照您的心意去培养您想要的继承人,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塞西尔苦笑了一声,“我之前可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好机会。”
“可如果我失败了呢?如果最后的成品画作是一团糟呢?”爱德华叹了一口气,“也许他的天资驽钝,也许他生性残忍,也许我做的不够好……无论如何,如果最后我发现他不适合做国王,那该怎么办呢?”
“您知道该怎么办。”塞西尔咽了一口唾沫,“您只是不愿意去想。”
国王严厉地看着塞西尔,没有回答他的话。
“如果您不幸言中,那么如果我们从现在开始未雨绸缪,到时候就还有别的选择。”塞西尔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格雷家的那两个姑娘,如今是在王室的监护之下,她们都已经成年了,该是时候为她们寻找合适的配偶了……至于玛丽·斯图亚特和法国王太子的子嗣可以排除在外,现在不是十二世纪了,不列颠人不能接受一个说法语的国王坐在王座上。如果不幸塞巴斯蒂安王子天不假年,或是他犯下了难以弥补的大错,那么格雷家的两姐妹就是我们唯一的指望了。”
“那孩子还是葡萄牙的继承人。”爱德华转移了话题,“他的那一顶王冠,我们还要去争夺吗?”
“葡萄牙本土怕是没什么指望了。”塞西尔说,“但葡萄牙的殖民地,我们可以以他的名义争取一下。我想要建议您封他为巴西亲王,那个殖民地的大多数人都说葡萄牙语,让他成为巴西名义上的主人会很受当地人欢迎的。除了巴西之外,葡萄牙剩余的殖民地也很有价值,好望角还有印度的商埠,以及香料群岛的种植园,都是值得我们争取一番的。”
“至于葡萄牙本土嘛,即便西班牙人没办法吞并那个国家,最后的实权也会落到布拉干萨公爵的手里,也许我们可以和他达成协议,让塞巴斯蒂安王子成为这个国家名义上的主人,至于更多的我们是做不到了。”
国王的目光又看向窗外的湖面,穿着各色服饰的游人将冰面染成了一幅鲜艳的水彩画,池子边上的小径上,观众们正在为某位技术高超的滑冰者作出的动作热烈地鼓着掌。冰面变成了一面厚厚的镜子,倒映着世间百态。
“只是一个孩子而已。”爱德华听到自己轻声说道。
“如果他们想要把他当作我的继承人,那就让他们这样认为吧。”国王轻轻用指尖擦着自己的呼吸在窗户上凝结成的水雾,“他是我姐姐的儿子,如今伊丽莎白已经故去,无论她做了什么,那一切都已经是历史了……至于玛丽,似乎也到了弥留之际,这孩子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血缘近亲了,只要他别干什么太过分的事情,将来他就是我的继承人。”
只要他别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情,塞西尔心想,过分与否,全凭国王陛下的心意。他开始有些同情那孩子了,襁褓之中的塞巴斯蒂安王子还不知道在不列颠迎接他的会是怎样的命运。
“为了这顶王冠已经流了太多的血了,希望这一切到此为止吧。”国王的声调里带上了一丝忧伤,“它沾满了我们全家人的鲜血,这总应该足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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