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作俑者坐得端正,神情无辜,仿佛这一切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靖尔阳躬身,卑顺道:“是臣想差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自己外甥前卑躬屈膝,靖尔阳自从入京以来就再没尝过这样屈辱的滋味,脸青白交织,还要装得谦恭,忍得额角青筋直跳。
李成绮颔首一笑,“孤多谢舅舅关怀,来人,把孤的酒给舅舅。”
满空来霍然抬头。
靖尔阳面色瞬间白了。
皇帝赐酒何其荣耀?
一个想法忽地窜入靖尔阳的脑海,他如遭雷击,险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皇帝请罪。
莫非,皇帝已经知道了?
不不不,他做的隐秘,皇帝不会知道,眼下请罪……他似乎能感受到谢明月那一贯温和得春风般的目光在他身上落了一瞬,心头狂跳,几乎要从喉口跃出。
他请罪,就算皇帝念在舅甥情意上放过他,谢明月也一定会把他千刀万剐!
他满背冷汗,强笑着道:“臣无功,不敢受陛下的酒。”
靖尔阳之跋扈朝廷皆知,今日如此谨慎谦恭,诸臣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有人微微皱眉,看向靖尔阳的神情中有几分怀疑。
谢明月柔和的声音在殿中响起,仿佛能抚平人心中焦躁似的,“既是陛下所赐,国舅何必推脱。”
然而靖尔阳没有任何如沐春风之感,乍听他的声音膝盖一软,强撑着没跪下。
他在心中大骂谢明月多事,还未想出如何反驳,便听李成绮摆弄着酒杯笑道:“国舅这般惶恐,仿佛孤赐的是鸩酒一般。”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大半目光俱投向皇帝。
他说的如此明显,靖尔阳已经要笑不出了。
李成绮疑惑似地看了众臣一眼,似乎惊讶为何众人因为这一个玩笑话有这么大的反应,“把酒,给国舅。”他道。
不容置喙。
酒杯平稳地落到案上。
杯底有些残酒,在案上留下一圈淡色痕迹。
满空来眼睛死死盯着那杯酒,他心中狂跳,耳边隆隆作响,此刻几乎已听不清李成绮在说什么了。
他眼前唯有那杯酒。
那杯,下过牵机的酒。
酒杯在眼前放大,最终成了一片黑乎乎的影子。
那股人肉被烧焦的恶臭又一次袭来,满空来竭尽全力才能克制着自己的颤抖,他好像重新回到了兰居之役时,他一个人在雪夜里逃窜,满腔血腥气,大雪中,每走一步都是刀割一般的痛楚。
然而他不能停下来。
他不想变得和倒在地上被烧焦的尸体一样。
仿佛一百年,实际上,只过了一瞬间。
他低下头,走上前,拿起了那杯酒。
他不知道李成绮为何要给靖尔阳赐酒,然而让他奉酒,或许大有深意。
他大可赌一把,赌皇帝用意单纯。
然而费尽心思到李成绮身边,除了在行宫,哪里还找得到这样好的机会?
再等一年他活着与否还未可知,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
万俟澜黯淡无光的浑浊蓝眼在眼前一闪而逝。
满空来稳稳端起酒杯,转身向下走去。
李成绮看了眼满空来,又看了眼在发抖的靖尔阳,深觉无趣。
他这个舅舅不要说和当年的崔愬相比,便是连满空来都比不得。
靖尔阳看着满空来,想起那东西的药效,心中已趋于绝望。
在那一刻,变故突起。
满空来陡地转身,从袖中抽出一物,转睫之间已向皇帝刺去!
不过一刹那,众人甚至来不及反应。
但见数道影子闪过,只听咔地一声脆响,听着叫人牙酸,竟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须臾内,局势骤然倒转。
满空来手腕被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着,右手无力,手中之物骤然坠地。
那东西上沾了血,愈发显得锋利可怖。
众人心头一紧,呼声卡在喉中,向上一看,皇帝相安无事。
靖尔阳眼见那杯酒坠地,心中不由得一松,最先喊道:“有刺客,护驾,护——”
侍卫从殿外冲了上来。
御座周遭早被着艳色衣袍的护卫团团围住。
是欲侯。
欲侯少在明处出现,今日为何会在殿上,莫非皇帝早早预料到会有刺杀?
有人大愕。
心刚一提起,还未放下,刺杀就已结束。
众人心头狂跳不止,皆有心有余悸。
李旒站在原地,张了张嘴,对上李成绮冷漠的眼神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满空来被扭断了双臂压在地上,他脸紧紧贴着地面,被这用力一砸砸得眼前发黑,他口中满是血腥气,艰难地抬头,尊崇无匹的少年居高临下地睥着他。
那种阴寒的眼神,满空来第一次在小皇帝眼中见到。
他确定,李成绮一定会杀了他。
因为,他伤了谢明月。
明明那么近,明明只差一点,谢明月出现得却那么快。
他那一刻不可置信至极,不可置信谢明月一文臣,反应得竟能那样快。
于是慌不择路地朝谢明月的刺去,堪堪划破手臂。
“快,快传御医!”有人喊道。
帝王起身。
满空来竭力抬头想要看清这个人。
当年万俟澜怀着天大野心,最终不过是死于火中。
而今他想杀当年那位帝王的侄子,落得结果或许还不如万俟澜。
然而李成绮却没有向下走,而是快步走到谢明月面前,本想抓着谢明月的手腕看一看他的伤势,奈何上面血糊糊一片,看起来尤其骇人,他碰哪都怕碰到谢明月伤口,欲要斥责。
但见其失血发白的面颊,混账堵在口中,一把抓住他没受伤的那只手。
太医疾步跑来。
李成绮干脆拉着谢明月坐下。
众臣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那是……皇帝的位置!
就算谢明月忠心护主,皇帝显示恩宠,也不该让人坐到那。
谢明月亦惊了,辞不受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李成绮按住了肩膀,往下一压,被迫坐下。
太医头也不敢抬,赶紧给谢明月处理伤口。
李成绮面无表情地看他。
那一瞬间,他心中之惊惧,只有自己知道。
谢明月坐着,就偏头,柔软的长发蹭过李成绮的掌心,仿佛在讨好。
混账怎么也对着谢明月骂不出,李成绮冷着脸,转头往边上看。
“此人生得异族面目,必然与西境有关!”有人从座位上起身跪下,“臣必将真相查出,请陛下放心。”
满空来闻言冷笑。
断刃近在咫尺,他艰难地向前蹭了蹭,一口咬住了刃。
刃锋利无比,吹毫立断,甫一咬住,便将唇角割得鲜血直流,染红了身下砖石。
身边护卫以为他要自尽,正欲夺刀,他却用尽全力,将刀刃狠狠甩了出去。
刀刃破风,锵地一声落地。
半张脸都被血染红了苍白青年人大笑,因为伤了嗓子,只能听见沙哑声音从喉中发出。
青霭捡起断刃,双手奉上。
刃断处隐隐有字铭刻。
“是以昆悦文刻的万俟。”谢明月轻声道。
是万俟澜的剑。
当年,这把剑就插在万俟澜被烧焦的尸体中。
满空来能认出兄长,全靠这把断剑。
时间仓促,他连收尸都做不到,只能拔出断剑带走。
李成绮冷冷道:“闭嘴。”
谢明月可怜巴巴地闭嘴,面色苍白,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李成绮顿了顿,不看谢明月。
谢明月抿着唇,或许是因为疼,忽然轻嘶一声,想起李成绮让他闭嘴,声音戛然而止。
李成绮忍了片刻,最终轻轻道:“孤方才话说重了。”
这是帝王第一次向旁人低头。
谢明月刚要开口,李旒却已起身,向李成绮跪下。
“臣有要事秉陛下。”
谢明月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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