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在场众人皆面面相觑,眼中震惊彼此可见,他们真会以为自己在做梦。
小皇帝坐得平稳,连伸手去扶一下谢明月的意思都没有,他弯了弯眼,那可红痣时隐时现,为这张有冷傲美丽得凛然不可攀的面容增加了几分艳色,他抬手,众人皆以为他要扶谢明月起来,不想他竟轻轻地拍了拍谢明月的脸,那动作,比逗一只小猫小狗更为轻佻。
四座俱静。
谢澈瞠目结舌,陡地站起来,顾不得什么了,急急解释道:“父亲,陛下是……”
谢明月抬手,示意谢澈闭嘴。
李成绮神色淡淡,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谢澈的焦急。
这两人身上有种奇怪的,旁人插不进去的东西,谢澈无声地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
李成绮手贴着谢明月的脸,他屈尊降贵地低下头,笑着询问:“你也配,碰孤吗?”
这话简直半点颜面都不给谢明月留,莫说是对于谢明月这样的权臣,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
谢明月却只垂了垂眼睛,黑压压的睫毛在脸上留下了一小片扇子似的阴影,愈发衬得面容清丽绝伦,苍白堪怜,他温和却极认真地回答:“配的。”
李成绮只是挑衅地随口一问,谢明月却答的认真,宛如那是个值得最最深思熟虑的问题。
谢明月掌心贴着李成绮的手腕,但并没有握紧,只道:“陛下醉了,我们回去说。”
谢明月掌心冰凉,贴着李成绮因为醉酒体温上升而发烫的肌肤其实相当舒服,像是贴上了一块柔软的冰,小皇帝似乎被取悦到了一般,亦温声回答:“好。”
李成绮反扣住手腕,抓住了谢明月的手,眼中含着笑意地望向谢明月。
谢明月起身,顺着小皇帝的意思将他拉起。
李成绮不站起看不出醉,待站起来时,众人才发现他步履虚浮,有点踉跄,但好在他紧紧攥着谢明月的手。才没有摔倒。
紧紧攥在手中,仿佛连骨血都要相融。
谢澈别过头,只觉眼眶无端地有些发疼,半晌转过头,却与谢明月的目光对上。
谢澈嗓子干涩得厉害,像是有把小刀子在磨似的,他领会了谢明月的意思,沉声道:“今日之事,不要透露出去半个字。”
众人诚惶诚恐地向小侯爷保证他们今日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看见。
谢澈举杯,饮尽了杯中甜酒。
却意外地没有感觉到有甜味。
李成绮浑然不在意众人心中惊涛骇浪,他被谢明月扶着,却不大配合,谢明月垂落的长发他想用手碰碰,谢明月腰间的玉佩也想拽下来赏玩,少年人身量已在长,又在怀中动的厉害,谢明月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险些要扶他不住。
“陛下。”谢明月的声音中染上了几分无奈。
李成绮几乎挂在谢明月身上,他脚下绵软,如同站在浮云上那般轻飘飘,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
他从未饮过酒,一生苦得清醒。
哪怕在得知灼灼被磋磨自尽的那个晚上,李成绮只是点了一盏灯,枯坐整夜。
唯有今日,酩酊大醉。
为何偏偏是今日呢?
是你知道了什么,还是在谢澈面前,你能毫无防备地喝醉呢?
李成绮笑吟吟地摆弄着谢明月垂下的长发,谢侯的长发顺滑的简直像是一匹绸子,叫李成绮摸得爱不释手,“怎么了?你嫌弃孤?”
宫人见到俩人磕磕绊绊地出来都惊住了,青霭眼中震撼掩盖不住,赶忙过来要扶李成绮,却扑了个空。
谢明月将李成绮去握青霭的手握住,轻轻地压了下去。
皇帝好不满意,乜着看了眼谢明月,眼尾绯红,眸中氤氲着雾气。
青霭震撼得一时竟不知说出什么,视线接触到小皇帝摇摇晃晃的长发猛地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下,深深叩首:“奴只是见陛下醉了,想扶陛下上车,奴绝不敢有他意!”
李成绮拽着谢明月的头发往下扯了扯,“孤不要坐车,你送孤回去。”
谢明月恭顺道:“是,臣送陛下回去。”
“起来,不必跪着。”李成绮似乎说了一句。
谢明月将李成绮的头发撩到背后,声音温和,“陛下说,起来。”
“你还没回答。”李成绮好像醉了,又好像清醒得要命。
“不敢嫌。”谢明月回答。
李成绮哼笑。
在李成绮被绊坠马的那一日,少年储君推开了谢明月递来的手。
他支撑着往皇宫走,不过两步,便体力不支跪倒在地。
李成绮拒绝了谢明月。
可李成绮到最后还是昏倒他怀中,染得他那身白衣红黑交织。
谢明月不信鬼神,那几年却总觉得,仿佛只要自己穿上白衣,总能被李成绮弄脏——用血。
他便因此厌烦着白衣。
谢明月扶李成绮回行宫,宫人皆震恐,被随后而来的青霭屏退,不过须臾,偌大寝宫竟除了李成绮与谢明月再无他人。
谢明月将小皇帝扶上床。
李成绮一弯眼睛,朝谢明月笑得好开心。
谢明月还未来得及应对,只觉天旋地转,竟被李成绮按到了床榻上。
小皇帝跨坐在他腰腹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谢明月感受得到自己的呼吸没那么悠长冷静了,他偏头,不与李成绮对视,只轻轻唤了声,“陛下。”
李成绮自上而下地望着谢明月那张近乎于逆来顺受的面孔,他觉得虚伪,觉得可笑,他想捏住谢明月的下颌将他的脸掰回来与自己对视,可李成绮没这样做。
一个皇帝,直接捏自己臣子的脸仿佛不大文雅,也不大守礼。
谢明月眼前寒光一闪。
青玉案就被插在他喉咙边,只要谢明月再往旁边躲一点,便是血溅五步的下场!
李成绮的唇角勾起,那对小酒窝显得无害极了,天真极了。
谢明月喉结无声地滚动,却不是因为紧张。
李成绮低头看他,好像被这个场景刺痛了双眼一般,阖上双眼,缓了缓后才睁开。
那颗红痣一览无遗。
一把火燃在了谢明月喉中。
“谢玄度,”李成绮的声音近乎于喏喃,他望着谢明月那双涌动着滔天情绪的淡色眼睛,他知道谢明月这时一定心绪复杂,但他不愿意想,但他不在乎,他又重复了一遍,“谢玄度。”
谢明月嘶声道:“臣在。”
他竭力压抑着身体深处叫嚣着的冲动,十指攥紧,青筋条条隆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只做这一件事便用尽了全力。
李成绮垂下头,凌乱的发丝落到了谢明月的眼睛上。
谢明月一动不动,任由李成绮的发丝擦过他的脸。
李成绮却不满了,伸手将自己的头发撩到一边,与谢明月铺散在床上的发丝随意地纠缠在一起。
“不要做,不该做的事情。”李成绮说这话时声音很低,很轻,轻得像是一个久病之人发出的,谢明月悚然一震,猛地转过头,那神情,像极了久别重逢,“孤不是李言隐。”
孤不是李言隐。
谢明月,你不要做崔愬。
孤已经杀了崔愬,孤不想,再杀你。
这样的话李成绮在心中对谢明月说过无数次,他有时甚至想和谢明月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可君臣离心不信至此,他阖上眼前的最后一刻,谢玄度这三个字不过含在口中。
李成绮握住剑柄,往谢明月喉咙处狠狠撞去。
谢明月只是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的脸,目光沉静,却痴迷。
再虔诚的信徒拜神时都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好像除此之外,世间再无一件能让他凝神的事情了。
哪怕是他的命。
毫厘之间,李成绮骤然停手。
他看向那柄剑。
剑锋划破床铺,与谢明月的喉咙相距不过咫尺。
他想杀谢明月,他想杀谢明月,很多次。
可一次又一次他都停手了。
李成绮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无声的纵容暗中给了谢明月鼓励,滋生了他的野心,才让谢明月越来越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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