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绮很不解,外面雨下的太大,他请谢明月留宿寝宫不算贤良,不算尊师重道?难道非得俩人抵足而眠吗?
“孤觉得会。”李成绮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极没有坐相跪坐上床,把剑又拿了过来,不死心地问道:“先生,剑铭上的青玉案究竟是何意?”
“陛下很想知道?”谢明月问。
“很想。”李成绮认真回答。
谢明月朝他一笑,柔声道:“那陛下再仔细想想。”
李成绮气闷。
他突然有点后悔让谢明月留下住,除了给自己找气受没有半点好处,轻哼一声,怀中抱剑向后靠着。
李成绮着雪白里衣,乌发松散地散在肩后,怀中抱着把半人多高的黑鞘长剑,他面无表情,不笑时那带着得天独厚冷意的面容便显得更加美丽。
明明周身上下无一是艳色,却无一不是艳色。
这把剑,确实与他很相称。
折腾了一整天,李成绮也觉得困倦,毫无防备地在谢明月面前闭上眼睛。
睫毛乌黑,皮肤洁白,红痣鲜艳,在不那么明亮的烛光下,艳丽得仿佛要流淌下来。
谢明月定定地望着李成绮,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呼吸都凝滞住了,搁在腿上的手指针扎似地蜷缩了一下。
李成绮一直习惯如非意外早睡早起,这个时间对他来说确实已经很晚,若非谢明月突然来了,他现在早就睡下了。
谢明月轻声说:“陛下,要睡便躺下睡,勿要抱剑坐着睡。”
李成绮闻言睁开眼,眼中的困倦不加掩饰,他想了想,觉得谢明月言之有理,便点点头,唔了一声权做应答,当着谢明月面乖乖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即便到了被子里他还不忘拿剑,剑鞘贴着小皇帝白嫩的脸,在腮边戳出一个小小凹陷。
谢明月垂眸,似乎不愿意看这样的景象似的,他朝李成绮伸手,劝道:“臣帮陛下将剑放到一边。”
李成绮怀中抱剑,不知道是因为眼下困倦没有先前清醒,故而肆意妄为了不少,还是因为先前谢明月几次拒绝不留宿长乐宫,他有意现在气一气谢明月,只半阖眼睛笑问:“送出去的东西可有要回的道理?”
“臣不是想要回,臣只是怕伤到陛下。”谢明月循循善诱道。
“先生说的很有道理。”李成绮往里面灵巧地一滚,直接滚到最里面,他怀中仍抱着那把剑,五指紧紧扣在剑鞘上,乌与白颜色反差之大,几乎到了刺目的地步。
“但孤不听。”他用脸颊蹭了蹭这把剑,下颌压在剑鞘上,他动作不像是在把玩死物,更像逗弄活人,仿佛怀中的不是一把剑,而是他所珍爱之人。
李成绮抬起眼睛,挑衅似地瞥了眼坐在床边的谢明月。
他眼尾上挑,收拢的尾端不是暗色,反而泛着浅淡的红。
在李成绮看不到的地方,宽大袍袖下的手指无声地攥紧,又猝然放开。
在谢明月看来,李成绮这个举动实在太不知死活。
谢明月倾身,“陛下。”他声音十分柔和,却无端透着一种冰冷,在李成绮听来,仿佛被一条蛇缱绻地缠住了喉咙。
阴影骤然笼罩了李成绮的身体。
少年的眼睛一瞬间睁圆了,睡意登时消散大半,抬头看向居高临下的谢明月,“先生?”
谢明月身上冰冷而苦涩的香气灌满了他的鼻腔,不难闻,却令他觉得有些窒息。
谢卿你真是变了。李成绮在心中叹息。
从前谢明月都是能劝说绝对不动手。
谢明月喜洁。
谢明月屈起的手指在李成绮的手背上轻轻一敲,“陛下,臣为您将剑放起来。”
他语气温柔,却,不容置喙。
李成绮抬起头看他。
谢明月鸦羽似的黑沉睫毛压下,掩去了眼中翻腾着晦暗情绪。
即便仅是一把剑,这个画面却让李成绮方仿佛回到了他上辈子。
李成绮决定之后的事情一般很难被撼动,除非这个人是谢明月,李成绮做事只愿意臣下忠心耿耿地执行。
但不允许别人有任何质疑,巧的是,他当年最为爱重的臣子谢明月也如他一般。
“青玉案锋利,臣怕伤到陛下。”谢明月说这话时还是那样温和。
温和到了李成绮觉得倘若自己拒绝他,他一定会很伤心的地步。
可无论怎么温和,为臣者都没有资格要求主君怎样处事。
李成绮发现自己给自己找气受的能力真是更上一层楼了。
明明刚才让谢明月离开就可以都相安无事,不必废那么多口舌,现在还要被谢明月命令一般地放下剑。
李成绮手腕一翻,竟将谢明月的手掌扣在手下,他把谢明月的手往自己那边用力一拽,笑眯眯道:“先生若是实在害怕伤到孤,不如留在这陪孤如何?”
第33章
谢明月顺着李成绮那支骨肉匀称的手看上去, 小皇帝里衣本就没有好好穿。
因为刚才在床上滚了两圈, 此刻更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他仰着头,喉咙曲线一览无遗,脆弱,纤细。
谢明月眼中氤氲着浓稠的暗色。
李成绮的喉咙近在咫尺, 喉结上下滚动, 仿佛在诱惑人将手贴上去。
谢明月抽手。
“臣失礼。”他道:“请陛下见谅。”
他虽然这样说, 神情中却没有半点认为自己错了的意思。
“陛下,”青霭的声音在床帐外响起,“已经收拾好了。”
李成绮把剑往床铺上一掷,“先生请。”
谢明月朝李成绮略一颔首,撩帘出去。
青霭毕恭毕敬地站在床帐外。
李成绮以手指弹了弹剑,送剑是谢明月, 看见抱剑不悦的还是谢明月,非要他将剑送到太庙供着才算不辜负谢明月送剑的心意吗?
他将床上堆起来的书往旁边一推, 直挺挺地躺下。
那把剑就在他不足二指外的距离的床褥上放着, 剑鞘乌黑, 而床铺锦绣,有种微妙的反差感。
李成绮五指划过剑鞘, 想起谢明月方才的样子,五指聚拢,在剑鞘上轻轻一拍,“睡吧。”他对剑道。
他阖目, 缓缓睡去。
“哒。”
是什么?
李成绮茫然摸了一下脸。
湿滑、冰冷、是水, 是——眼泪?
李成绮愕然, 又用手摸了一下,这才发现眼泪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淌出,竟是他自己的眼泪。
孤在哭?
这感觉太过陌生,李成绮已多年未体验到了。
“我拿着崔愬的剑去见李言隐,”他听到自己开口,声音沙哑而冰冷,听得人简直要不寒而栗,“我说,崔愬窃国,朝权,除灭忠良,祸国殃民,今上天降罚,国贼伏诛,崔愬佩剑在此,请父皇一观。”这个声音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却止不住地颤抖。
他像是受寒,吐出来的语句在发颤,却尖刻,“李言隐看了我好久,好像从来没见过我一般,玄度,你猜我的好父皇对我说什么?”
他不需要谢玄度的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他说,现在是轮到孤了吗?”
李成绮大笑,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他眼中没有笑意,唯有深深厌恨,“他以为我是来杀他的,我怎么会呢,血亲相残的事情今日有一桩便够了,我只是,劝他退位罢了。”
“即位多年却毫无建树,外有强敌侵扰,内有朝臣专权,国中沸反盈天,民不聊生,我对他说,请陛下安享太上皇之位,我将以国养之。”雷雨轰鸣的夜晚,照亮了李成绮面无人色的脸,“我从前以为,李言隐做皇帝,不能安天下,却能保护这一京之人。”他唇角带笑,身上却颤抖得止不住,“灼灼被送走那日,我才忽然明白了,我的父皇谁都保护不了,他连自己都保不住。”
谢明月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他像是个快要溺死的人,猛地将谢明月的手扣紧,死死地攥着,像是怕他离开。
谢明月淡色的瞳孔映照着他狼狈的面容,谢明月的眼神太复杂了,李成绮现在不愿意去细想,谢明月面对着落泪的他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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