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李成绮反应过来,谢明月已抽回手去。
你是二八年华从未出门见过人的小姑娘吗?李成绮腹诽。
他拈起一块金玉糕,然后大方地往谢明月那边一推糕点碟子,十分豪爽大方。
谢明月看了他一眼,继续看奏折。
李成绮疑惑。
要拿糕点的是谢明月,给他不拿的还是谢明月,怎么?谢明月不愿意让自己发现他喜欢吃茶点?
“先生?”李成绮含糊地问。
食不言的规矩已被他抛之脑后。
“无事。”谢明月回答。
李成绮只好又低头看话本,他余光看了眼谢明月微微蹙眉的样子,更想知道奏折里写的是什么了。
他一目十行,看这种杂书看得极不走心,两个时辰就将这一套都看完了,谢明月没有任何理会他的意思,仍自顾自看奏折。
李成绮手撑着下巴,没骨头似地倚在桌上看周围景致,看谢明月。
谢侯眼睛生得很好,蕴着温软的光,鼻梁高挺,他顺着往下看,看到谢明月泛粉的嘴唇。
谢明月长得实在太无害了,他这幅模样,应是个芳兰竟体的世家公子,应该悠游林下,应该不问俗务,李成绮当年见谢明月如见天人,第一次明白了人如其名是何含义。
李成绮的目光几乎黏在谢明月的脸上,他知道谢明月不会出言提醒,所以无所畏惧。
在之后的几年,他与谢明月只有公事上的往来,就算能貌合神离地呆在一处,也是自己该做什么做什么,李成绮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谢明月的脸了。
平心而论,他同之前没什么变化,无非目光更加沉静,气韵更加温和。
虽然这个温和李成绮体会不到,他总觉得谢明月在阴阳怪气。
风华无改,竟连头发都没有白上一根。
可见上天偏心啊。
他在心中叹笑。
谢明月执笔的动作一顿。
李成绮看过去,才发现墨已然干了,力透纸背的笔迹只留下一道枯痕。
谢明月放下笔。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
李成绮见他还要研墨,道;“先生,传膳吧。”
谢明月看他。
李成绮面上流露出几分不好意思,“孤饿了。”
桌上几个茶点碟子已然空了,茶水换过几次,始作俑者却一脸无辜地告诉他,他饿了。
谢明月目光往下扫过,少年人吃了不少东西,被锦绣包裹的腰身仍旧紧致纤细,也不知道他吃到了哪里去。
“是臣疏忽。”谢明月说,声音中流露出些疲倦。
李成绮得到同意,命人传膳。
李成绮嘴上说饿,实际上当菜摆好之后反而没吃几口,他不饿,然而谢明月一个下午只喝杯茶水,李成绮很怕这样的事情传出去说他苛待官员。
谢明月安安静静地吃饭,神情淡淡。
谢明月当然知道小皇帝不是自己饿了,而是因为见他一下午什么都没吃。
就对所有臣子的关心而言,皇帝细致得几乎令人憎恶。
他吃的不紧不慢,待小皇帝搁下筷子,便也跟着搁下。
不像是他吃饭,倒似陪着李成绮吃。
若是李成绮不在,恐怕他也不会吃了。
李成绮见他吃完之后又要开始看,当即觉得谢明月这样不对,“先生,孤今晚吃的有些多了,不如先生陪孤出去走走?”
李成绮上辈子体弱多病,养生的各种法子学了不少,然而没有一件坚持过。
不等谢明月回答,他跪在桌前,双手撑着脸,一点力气都不肯使,却口口声声说要带谢明月出去三步,“走吧,先生,宫中孤人生地不熟,实在不敢独自出去。”
外面的辇车仪仗随从好像都是摆设。
谢明月第一时间没有回答,李成绮以为他这是拒绝,正要再说点什么,不期谢明月道:“走吧。”
李成绮噌地蹦起来,“走吧走吧,孤与先生一道,不要别人跟着。”
谢明月臂中挂了件披风,随着蹦跶得毫无仪态可言的小皇帝出去。
夜风吹拂。
李成绮一直走在谢明月前面,他猛地停住脚步。
谢明月也跟着停住脚步。
他们不远处的树叶动了动。
他走,谢明月就跟着毫无言语地走。
谢明月从来都站在他一步之外的后面。
小皇帝偏头,谢明月正好与他对视,道:“陛下可是冷了?”
李成绮摇摇头。
他先前不是没让谢明月和他并行过,都被谢明月以礼不可废为理由回绝了。
他在小事上谨慎细致,却敢窃国揽权,朝中各部机要长官,具要以其为尊,门生故吏遍布朝廷。
李成绮其实好奇过,他走在前面时,谢明月在做什么,不过碍于帝王威严,他从未回头过。
他突然又回头一看。
谢明月仍旧与他对视,眼中有几分疑惑茫然。
李成绮转了回去,快步向前走了十几步,骤然转身。
这次谢明月看他的神情疑惑更甚。
为什么他每次回头都能与谢明月对视?
李成绮心想。
因为谢明月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看?
李成绮干脆转过来,倒着走与谢明月说话。
谢明月看得青筋直跳,一面是因为危险,一面是因为他实在不像话。
风吹起少年人高高束起的长发。
李成绮笑眯眯道:“先生,国事固然重要,然而整日忙于国事却疏于饮食,与身体无益,孤可想与先生做一对万年君臣呢。”
谢明月以一种非常稀奇的眼神看着李成绮,那种稀奇就好像……每天去长宁殿都要经过的花丛突然开口说话了。
“臣多谢陛下关心,为了陛下宏愿,臣也会保重身体。”谢明月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李成绮,然后回了李成绮一句客套话。
李成绮无端觉得自己受到了鄙视,他不就是能吃了点吗,至于谢明月拿这个表情看他。
都说医者不自医,谢明月那点半吊子医术他还不能说了。
他赌气似地转过去。
披风在他转过身的瞬间就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陛下,回去吧。”谢明月道。
他语气是商量,实际是命令。
他们已走出很远,李成绮点头道:“好。”
谢明月的披风对他来说太大了,让李成绮又忍不住想起了当日在花楼的场景。
披风曳地,发出刷拉刷拉的响声。
李成绮提防着踩到,随口说:“裙子似的。”
“陛下颇有体悟。”谢明月回答。
他果然在阴阳怪气。
李成绮对谢明月容色的感叹,在于他日渐相熟之后烟消云散。
俩人慢悠悠回长宁殿。
谢明月将桌上奏折都看完批完,夜已极深。
李成绮看完话本之后极无聊地看谢明月的脸,从脸又看到拿笔的手,反反复复看了数次,目光几次落到奏折上,又只能硬生生移开视线。
如此两个多时辰,小皇帝无聊的已经快睁不开眼睛了。
他摇摇晃晃,若非谢明月放下茶杯发出响声,他此刻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几时了?”李成绮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
“亥时。”
李成绮估摸着太后这时候早就走了,“让先生见笑,孤先回去了。”他的声音有几分没睡熟的沙哑。
谢明月颔首,“臣同陛下一起。”
“回长乐宫?”李成绮问时好像还没完全清醒。
谢明月无言一刻,目光有一瞬掠过小皇帝被揉得泛红的双眼,“出宫。”他说。
李成绮回长乐宫时近子时。
他更衣时突然想起靖嘉玉与靖尔阳,于是道:“太后和国舅什么时候走的?”
“臣没有细看,应是午时,”季氏道:“谢太傅派人传话来不久,太后与国舅就都离开了。”
午时?
那岂不是他刚去找谢明月不久,谢明月就派人来了。
那谢明月为何不告诉他靖氏兄妹已经离开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想见太后与国舅?李成绮暗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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