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牛纸马,纸花纸房,摆了满院子,再往墙根下看,一排一排的纸人,都与真人等身大小,脸蛋是殷红的,嘴也是殷红的,穿着不同颜色的鲜亮衣裳,唯独没有眼睛。
赵煜正学么老板在哪里,就听“哗啦”一声轻响,影壁墙下的纸堆突然动了一下,紧接着又是“稀里哗啦”一阵响。
废纸堆里有人爬起来了。
那人看也不看来人是谁,只自顾自的嘟嘟囔囔:“哎哟,哎哟,睡着了,”站直身子掸掉身上的碎纸,“你家少奶奶走得急,我赶工了一夜呢。”
结果一回头,才打了个愣,发现院子里站的,是个生面孔的好看年轻人,身后跟着个小丫头。
并不是昨天来加急单的客人。
他“咳”了一声,道:“睡糊涂了,”然后几步走上前来,表情淡淡的,向赵煜行礼,“不知公子需要什么帮忙,是祭祀,还是……”
纸扎铺不讲究笑脸迎客,毕竟来这地界儿的,不会有什么喜事。
赵煜还礼,还没来得及说话,院门口就有人吆喝起来了:“老板,活儿好了没有?”
“好啦!”纸扎铺老板抻脖子答,转向赵煜,示意他稍等。
这片刻的功夫,又有人进来。
带头的是个穿着文士服的中年人,身后跟着四五名家丁模样的人,都穿着白麻布衣裳,一看就是家里有白事。
老板迎上去,道:“都好了,一直没睡觉才赶出来的活儿。”
这老板客气相迎,对面带头人只是点了点头,就指使家丁开始搬纸人花圈,从纸扎的规格看得出,往生者该是名女性。
老板问道:“怎的这次这么急?”
赵煜心思陡然一动,脸上不动声色,站在院角,心道,什么叫“这次这么急”?
那官家角色的人物,扫了一眼赵煜,见他人畜无害的模样,也没多想,道:“少奶奶还是镇不住少爷的命硬,”说着,摇摇头,唉声叹气一番,道,“风水师父说了,尸体不能在家过夜,择好地方下葬,下次少爷再续弦,就平安无事,子孙满堂了。”
半盏茶的功夫,院子里几乎被搬空了,管家转身要走,被老板叫住:“先生莫忘了我铺子里的规矩。”
那官家一拍脑门,才想起来:“是了是了,家里事儿多,忙活忘了。”说着,他向两名家丁一努嘴,那二人跟着老板入跨院的月洞门,不大一会儿又抬出个纸人来。
二人路过赵煜面前,赵煜见这个纸人扎得比普通的华丽很多,看衣裳的仪制,竟隐约像是多年前王室的衣裳,可细看,又不大一样。关键的几处特点,被改过,比如炎华亲王领口要绣五爪团龙,但这纸人的领口却画着一团泥鳅似的图案,右手大指需戴扳指,纸人直接是四个手指头……
诸如此类。
可最让赵煜一见就觉得有内情的,是这纸人脑门上写了个“煜”字。
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这是什么仇什么怨……
这边,赵煜小心思翻腾;那边,管家带着众人,打狼一样的来,又打狼一样的走了。偌大的院子里,片刻不到,只剩下赵煜、阿末和铺子老板。
老板过来招呼他:“公子怎么称呼?看着脸生,是要祭祀,还是……”
赵煜道:“小姓赵……”说话间就想起那纸人脑门子上的“煜”字,话锋一转,“赵改邪。是五弥山的散修弟子,五日后便是师门的祭节。”
老板一听,表示懂了,向赵煜道:“纸花之类的好说,用不着五日就能好。”
赵煜摇头笑笑,道:“想跟老板订一艘花船。”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小锭银元宝,递在老板手上。
他方才暗暗巡视,发现这铺子虽然家宅硕大,但陈设器具都已经破旧了,而且,老板手下连个伙计都没有,显然是靠纸扎生意,维持生计勉强度日。
果然,老板一见银锭子,眼睛都冒光了,引着赵煜往二进跨院去,道:“公子有何具体要求,需得说明一二。”
这事儿本来就是赵煜信口胡说,于是他继续信口开河,想着怎么把话题往纸人身上引,老板倒先直言了:“赵公子,我家店铺还有个规矩。”
赵煜看他。
老板显出些局促,终于还是继续道:“刚才那纸人,不知赵公子看见没有?公子若是同意祭祀时,将他一同烧了,这一单买卖,小店就不收钱,”说着,他挠着脑袋,很不好意思,“公子是师门祭节,按理说不该在祭物里掺杂些乱七八糟的玩意,但循例,还是同公子说一声。”
“乱七八糟的玩意”几个字听着扎耳朵。
赵煜心里鄙夷,面上惊骇道:“不妨事,但为何有这古怪的规矩,那人是谁?”
老板苦笑:“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而且只要客人愿意在祭扫时连同纸人一起焚烧,我们不光第一单生意不收钱,往后也只是收些纸钱,”说着,他环视这大宅子,叹息道,“否则,家宅也不至于衰败至此。”
这神奇的逻辑,赵煜闻所未闻。
显然老板也知道他还想问,没藏没揶的直言道:“那人,是我家祖上的大仇人,是这整个镇子的仇人,因为他,荻花镇三百年前突然闯入一众歹人,被官军围剿,那些人仗着身怀绝技,在镇上烧杀抢掠,与官军对峙,几个月的消耗,镇上再无粮食补给,有的镇民为了活命,只得与那些人同流合污,食人而活。”
赵煜脑子乱了,他前世的记忆里没有这地方,若是这些人当年被他牵连,又是因为什么……
八成是他死后的事情了。
他问道:“为何被官军围剿?”
老板摇头,道:“听说那些歹人是反王的余党,但这种事情,经年日久,如今也不知道是不是欲加之罪了,反正死了很多人……”他喝一口水,润嗓子,“听说后来,是位将军,向皇上请下赦令,官军撤走,将军带走了大部分歹人,但事情并没结束,镇民与歹人同流合污,许是真的罪孽深重,降了天罚,后来很多人都疯了,狂笑着杀人、自杀……想来当年的荻花镇,该如地狱无二,”说着他站起来,望着院外,“如今这些荻花开得繁茂,不知是被多少尸身滋养的……”
赵煜听完,半晌说不出话来,缓神片刻,问老板若想查这些往事,该去哪里查,老板摇摇头,表示也不知道。
赵煜起身告辞,约好四日后再来,走出两步又顿住了,问道:“刚才那户是怎么了,家里风水不妥?”
老板一拍巴掌,感叹道:“那家……别提了,”他走过来几步,压低了声音,“那是镇上最富的人家,但他家儿子八字硬,已经克死两个老婆了,今儿这个是第三任,听说昨儿夜里又咽气了,他们听了不知哪个风水先生的话,说今天哪怕是连夜,也得赶着下葬,这不才让我忙活一夜,把送路的纸扎,都赶出来了,”说到这,他“咦”了一句,“公子是修道人?不如给他家看看,要是能帮他们家化了这凶啊煞啊的,岂不是大善事?”
赵煜当然不相信什么八字硬之类的话——这铺子把他扎成纸人,陪烧了三百年,他如今还不是照样活蹦乱跳的。反倒是铺子老板的祖上,怀揣着对他的恨意留下祖训,把自己的家业烧得七七八八了。
那些为了活命,冲破道德底线的人们,是屈服在生死抉择面前的渺小生命。
伦理难容,是非难断。
心思转还回当下,在赵煜看来,仓促下葬的背后,大约是有隐情的。
既然看见了,便不能不过问。
和阿末自纸扎铺出来,日头只剩些许余晖,晕染在天边,又映在荻花四散的湿地小镇上,恬淡极了。
阿末问道:“公子要去看人家办白事?”
看是要看的,却不是光明正大的看。
于是,赵大人非常不顾身份的做了一回“梁上君子”,躲在房顶上,看着富贵人家发丧,又一路尾随,躲在棵老树后面看棺材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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