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的语速不快,语气里少了尊卑,反倒真如他刚才说的,像极了年长的兄弟间唠嗑。
他脸上一直带着抹笑意。
可屋里的另外两人,却谁也没笑。
福公公继续自说自话:“可是谁知道,买完酒,回家的路上,忍不住口腹欲望,贪杯没出息,连人带酒一起跌倒玉带河里去了,酒没保住,命也没了大半条。”
皇上定定的看他,眼神没有温度,声音却柔和得紧:“你说说你,要真出了什么事,这拿命买酒的情谊,启非要朕挂念你一辈子?幸亏没有大碍,”他说完这话,就站起身来,“你深夜落水,身子要紧,先随朕回宫去,朕找太医来给你瞧瞧。”
说罢,便作势要往外走。
福公公却没动地儿,叩头道:“老奴老了,经过这一遭,越发觉得难以胜任内务总管一职,恳请陛下,准许老奴回家闲废几载吧。”
皇上摇头:“这怎么行,如今百官更替,你若是再请辞,朕前朝、内务便都要折手了。”
福公公呆愣片刻,喃喃道:“老奴……真的是没出息,近来总是怀念与陛下的点滴往事……”说着,便叩头不起。
皇上皱眉,道:“你是朕的良助,朕才不准你请辞,昨夜也幸亏你无碍。”
可福公公这会儿,倒好像因为皇上不允许他归家,非要与皇上较这个劲,头磕在地上,不听见皇上应允,便不起来。
就这样僵持了良久,皇上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说着就走到他近前,搭他肩头……
福公公的身子没魂儿了似的向一边歪倒过去。
“福海平!”皇上惊呼道。
再看福公公已经双目紧闭,半分反应都没有。随着他身子翻倒,一行清泪自他已经合上的眼眸滑落至耳际。
他嘴角满是鲜血,地上也殷红得一大片。
探他鼻息脉搏,已然全无。
他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了。
独有鲜血,还自他口腔里漾出来。皇上捏开他的嘴,——舌头,被他齐根咬断,那半截断掉的舌头,却踪迹不见,怕是被他自己吞进肚子里了。
皇上呆愣愣的看眼前的一切,他命人取他性命时,只是觉得可惜,可这会儿,他鼻子发酸。
这福海平,是被自己偶然提携上来的,如今,也不知这是他的报答,还是他的报复。
他用行动告诉皇上,老奴至死也不会将秘密吐露半句;
君要臣死,臣便去死;
陛下您,大可不必暗下杀手;
可老奴,要陛下一直记得我。
这一瞬间,福海平此举的所有用意,皇上都了然于心。
“父皇……”沈澈的声音自一旁响起来,清淡冷冽,一下把皇上的心思扯回来,“这皇位的传承,对于您而言,早已经重过社稷江山了吗?”
皇上看向沈澈,没说话。
沈澈便继续自说自话:“沈家的江山,您还没坐够吗?为此已经死了太多人……儿臣无心社稷……”
皇上脸色骤变,怒道:“你说什么浑话!”
“儿臣自记事起,便觉得您是这天下的英雄,每日您为了社稷百姓,废寝忘食,”说着,沈澈起身,随手往身后一指,便见他指得是一幅字,“‘贤者在位,能者在职’,这是您当年的教诲,怎的事到如今,您都忘了吗?”
皇上看向那副字,突然就冷笑起来,道:“你还知道什么?”
沈澈道:“您身上的海棠花瓣纹在哪里,心口吗?”
皇上没答,只是恨恨的道:“周重这废物。”
沈澈在皇上面前跪下道:“父皇,不要让三百年前的惨剧重演了。您已经比当年的‘三皇子’成功百倍了。”
皇上本来一直冷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听了这话,突然两步上前,一巴掌扇在沈澈脸上。
这一下沈澈若是有心要躲,是可以躲开的,可他偏偏绷住了没动。
即便有准备,沈澈依旧被皇上一巴掌打得身子一歪,紧接着,耳朵便是持续的嗡鸣声。
更要命的是,皇上食指上一直戴着的一只宝石戒指,阴差阳错的勾在沈澈遮眼的黑纱上,猛地一扯,纱带直接松脱开来。
这一变故,沈澈万没想到。他眼睛说好,却又没好全,骤然受强光刺激,万难再假装,下意识便用手去遮住眼睛。
皇上再如何被一直蒙在鼓里,也在这一刻明白了——他眼睛能看见了。
若是放在旁的时候,皇上非要欣喜若狂,可偏偏……
自己从前在他面前的所为被他偷偷看去了多少?
自己刚才对福海平冷若霜雪的表情,又被他看去了多少?
父子二人便就这样,一个跪着,一个站着
绷了不知多久,还是皇上先出言缓和:“起来吧,既然你都知道,便该明白朕的良苦用心,皇位,若不传给你,就再无旁人可传。”
可沈澈却没动,只是抬起脸来,看着父亲。
他脸上清晰可见五指红印子,一双眼睛就直勾勾的。这一瞬间,天下之主竟然不愿与自己儿子的目光对视。
“父皇啊……”沈澈幽幽地道,“儿臣自记事起,就记得您励精图治、殚精竭虑,还记得儿臣四岁那年,您发了高热,险些晕在朝会上,让太医一边针灸,一边上朝,后来儿臣问您为何不休息,您答说‘朕可以休息,但狞泉的雪患不会停歇,百姓等不得……’自那时起,您就是儿臣心里顶天立地的那个人……”
经沈澈一提,皇上才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搜挖出这段过往。原来这孩子,在心里这样看重他……
可沈澈突然就话锋一转:“只是不知道何时,儿臣觉得您变了,比起万民安康,您更看重皇权在手,后来儿臣在想,这是您身为帝王的执念——只有紧握天下大权,才能造福百姓万民,儿臣读了那么多的史书,料想历代明君,大多如此,”沈澈低下头,不看皇上,“但儿臣却不是做明君的料,儿臣求您,百姓为重……”
“住嘴!”皇上厉声喝止,“十五大祭祀之前,待在你的东宫,哪里也不许去,好好想想,这些混账话,该不该说。”
皇上不愿再与沈澈掰扯,他属实不知沈澈心知他的多少所为,若是再这般呛呛下去,只怕会说出什么无可挽回的话来。
把他禁足在东宫冷静些时候,自己也好去善后些事情,想到这,他突然想起什么,止了脚步,背对着沈澈,凛声道:“朕若想要赵煜的命,有的是办法,你只有登上这九五之位,才能护他万全。”
皇上离开了。
沈澈松下一口气。
他明白,越是这时候,皇上便越发不会轻易为难赵煜了。在皇上看来,赵煜于自己是心间明月,此时若好好利用便能成为让自己听话的利器。
与有诸多皇子的皇上不同,他的皇上爹是怕他鱼死网破的。
想到赵煜终归暂时不会被危及性命,沈澈缓出一口气。
他走到书柜前,打开屉子,拿出本册子。
是穹川白家的族谱,里面清楚记录了,白家到白妃父亲这一辈,生一女白氏,入宫为妃,生一子,自幼送予北遥,年十岁,入炎华皇室,为太子影卫,太子登基后,为圣上影卫。
这册子,是白家的当家人跪在他面前交出来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推这所谓的影卫出来顶那个私贩兵刃的雷。
可白家人自己都没想到,他们以为是断线的风筝一般的人,如今已经鸠占鹊巢,摇身一变,成了金殿上万人叩拜的主儿了。
沈澈合上眼睛,心道,原来我是该姓白的呀……
他缓神片刻,见福公公的尸身还在书房内。
老人脸上的血色退得干净,只有嘴角的鲜血,浓稠、殷艳。这忠义的老人,自落水时,便推断出了一切——皇上自从提出深巷老酒的时候,便是想引他出宫。
造一场酒醉失足落水的意外,没人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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