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帕子好好放在一旁,开始查验四人身上的伤口。
这四人身上的伤,是两种兵刃造成的,其余三人致命伤都是心口的一击,这一击是自背后刺入的,除此之外,他们身上还有许多不致命的浅伤,或刺或割,但刀口纵横左右,极为混乱,好像有的伤口是正手执刀,有的又是反手。
无论如何,这种浅伤,一般都是折磨拷问所致,而自背后下杀手,看上去……
就像是在行刑。
果然,四人的手腕上,都有严重的勒痕。
他们是先被绑住,而后才被伤害成这副模样。
赵煜仔细查看伤口的形态,渐而明白了,钱天崖为何一定要让人把他送回自己身边,他们身上拷问式伤害,伤口很普通,成菱形柱状,尺寸也与普通的匕首一般无二,但那三人心口的伤,以及钱天崖身上重伤的伤口形状,很少见。
这样的伤口该是类似四棱长锥的兵刃造成的。
在炎华这样的兵刃非常少见。
“天崖……是怎么回来的?”
胜遇府的衙役回答:“回赵大人,三日前深夜,一架马车向府衙门前驶来,停在府衙门口,还未等守卫看清驾车人,他就飘身逃走了,马车内,是重伤的钱大人,和另外三位大人的尸身……而且,”他缓了一口气,“车厢内铺满了海棠花瓣……”
果然,从头到尾……
自三日前起,便是挑衅。
赵煜心底怒气堵在心口,用手腕抵在胸前,道:“你去查一查,这样的四棱兵刃,有没有记档。”
“这事孤来查,你去休息。”
赵煜惊而回身,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太子沈澈像鬼一样就出现了。
但赵煜现在一脑门子官司,没心思应承他,道:“下官不必休息,这恶徒非要严惩。”说罢,便要去拿绘本,把几名死者身上的伤口标注下来。
却被沈澈一把扯住手腕:“你受了内伤 ,不好好休息,要落下病根的。”
赵煜一愣,伤他受过,但从没受过内伤。
这辈子没有,上辈子也没有。沈澈一提,他才恍惚觉得,自刚才和那恶徒对了一掌之后,胸口就一直憋闷,还只当是郁结难舒,被这一连串的事故气的。
当下运起内息在几处大穴走了一遍,果然真气行至胸前大穴,不畅顺。
“别强运内息。”
这人也太贼了,若是看得见,还不要上天了,赵煜想。
可他本来心中就对沈澈尚保有芥蒂,又赶上事情棘手,半点跟他逗闷子的心情都没有,挣开沈澈的手掌,道:“下官的身体自己理会得,方才多谢殿下危机时刻相救,若是再无他事,殿下还请回东宫歇息吧。”
说罢,转身不再理他。
沈澈还想拉他,这回没拉着,反而抄手拽住了他襻膊在左肩下打得结扣,一扯之下,襻膊瞬间松散了,赵煜宽大的袍袖也垂落下来。
人心里有火气的时候,无端端一点小事就能爆炸。
就如赵煜此时,拽散了衣袖本来没多大事,他却真的恼火起来,又不好发作,回身怒目看向沈澈。
见他谦恭有礼的把襻膊理好,双手递还回来。
赵煜没好气的接过来。
物归原主,沈澈立刻正了颜色,道:“陛下手谕密旨,刑部尚书赵煜接旨。”
赵煜愣住片刻,而后跪下:“微臣赵煜接旨。”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怎么是太子来传旨,刚才这一会儿的功夫,难不成他入宫去了?
沈澈从怀里请出一卷黄帛道:“孤宣读不便,赵大人自己看吧。”
确实是皇上的手谕,也加盖了玺印。
赵煜细看,内容让他略惊,手谕简略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胜遇的案件皇上已经悉知,行止恶劣,命赵煜回胜遇府查明原委,将凶犯绳之以法;
第二件,太子沈澈接管了刑部,以后就是赵煜的顶头上司了。
赵煜还跪在地上愣神的功夫,沈澈在他面前蹲下,道:“赵大人领旨了,就去休息吧,咱们明日天亮出发,给死去的弟兄们把公道讨回来,”神色柔缓的说完前半句话,他脸上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孤也新官上任,第一个命令,赵大人便不听了吗?”
话出口,好像觉得话茬子有点噎人,又伸手在赵煜肩头拍了两下:“我知道你心里堵得慌,你若是没伤,我绝不拦你,但过于急进,内伤冗陈了,还有谁能为他们讨回公道?”
赵煜跪在地上,半天都吱声,周围衙役、仵作,看二人就这样僵持着,不由得心往上提。
赵煜与钱天崖、安一数年同僚,如今二人一死一重伤。
与赵煜稍微相熟的人便知道,赵煜这人,表面上清风和善,其实心里相当有脾气,只不过他不爱表露,即便爆发也是以一种看似柔和的方式让对方不痛快。
而且,他很奇怪,他重情义,却不喜欢对方与他太亲近。
这会儿他心里定然恨不能把那恶徒抓回来,揉碎嚼烂了解气,叫他现在去养内伤,怎么能待得住。
太子沈澈是个人精,顷刻也察觉出气场不对,无奈的摇头叹气,道:“孤退一步,你也退一步,孤找了太医来,你去把伤药喝了,再歇个把时辰,仵作们查验好尸身,便去叫你。”
赵煜胸口确实憋闷得难受,沈澈说的这些他又如何不明白呢?
磨刀不误砍柴工。
他只是情义上过不去这道坎儿。
可事到如今,太子殿下先给了台阶下,他若再坚持,便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
终于,神色漠然的淡声道:“下官领命。”站起身来,没再看沈澈,径直路过他身边,向仵作高师傅微微颔首,又回望了钱天崖一眼,悄无声息的走出敛房。
沈澈见他好歹听了话,心里舒松些许,暗道:当日急调他回来,便是不想他沾这案子,谁知……竟然阴差阳错的又转回原点,难道果然是宿命,逃不掉吗。
赵煜独自一人,穿过回廊。
一声鸟鸣后,就见三两自大树上向他滑翔而来,刚想抬手接它,左臂微动,便扯得背后伤口疼,动作僵滞。
三两“咕噜”两声,绕着赵煜飞两圈,非常贴心的在回廊的栏杆上落下,抖落羽毛上的雨水,歪着脑袋看他。
“我没事,大半夜的又下雨,自己找地方睡觉去吧。”
三两一对圆溜溜的眼睛,在赵煜身上转悠了两个来回,看他好像确实并无大碍的模样,短鸣一声,拍拍翅膀飞走了。
赵煜前脚回卧房,沈澈安排的太医后脚便来了,端着一碗黑得像墨汁一样的汤药道:“太子殿下向下官简述了当时的情况,但下官还是为赵大人把一把脉象吧。”
“安一如何了,您知道吗?”赵煜问道。
老太医答道:“赵大人宽心,安大人伤得虽重,却不致命的,只是近来需要好生修养了。”
当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赵煜喝过药,和衣而卧,歪在床榻上,闭目思量那恶徒到底所为哪般?
这么多年,赵煜可以通过凶手和被害人的行为,还原他们的心思意图。
他对此颇有建树。
公然挑衅朝廷命官的人,若是用老百姓的话来讲,那便是活腻歪了。
话糙理正。
赵煜,也是这样觉得的——那凶徒,活腻歪了。
依照赵煜的推断,这人许是承受着什么巨大的压力,前来找刺激的,又许是他不想活了,也不想找个地方偷偷摸摸的死。
他要闹,闹得让人看见。
这种公然挑衅背后往往有一个消极的初衷,借官自杀,死得“轰轰烈烈”。
想着想着,赵煜眼前便走马灯似的画面在转,都是与钱天崖相识以来的点滴过往……
脑子混乱不清晰,越发沉重起来。
忽然,他觉得钱天崖带回来的帕子上的工笔淡彩的花瓣飘落在眼前。
只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海棠花……
这无处不在,娇柔的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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