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懒得费心,向赵煜打个手势,示意他自己问。
这样也好。
赵煜问道:“你是谁,为何会在密牢里?”
那人一直低着头,混混沌沌的,听见赵煜问话,抬眼看他,缓了好一会儿,眼神才能聚焦,勉强答:“我……我是谁……我犯了错……他们押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对方就只反反复复的说着这句话,看这模样,分明连神志都不甚清晰了。
赵煜暗道大为不妙。
大内密牢与刑部的牢房不同,里面关得大多是与皇室相关的要犯,更甚,可能还会关押一些犯了过错的皇族。
是以,全部都是暗牢。
四面不透光,只有气孔通风,就连送饭,都是自一个只能通过饭碗大小的窗口进行。牢内的污物,则流入一道污沟,每日定时冲走。那污沟每隔一段距离就铸有精钢隔断,就算有人有本事强忍着熏死人的恶心下去,也万难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穿透精钢隔断逃走。
是以,大内密牢,其实是一个进去了,就再也不见天日的地方。
若到再看见日头,便是生命到头,行刑的那一日。
可如今再看,凡事确有两面性。
因为密牢如铜墙铁壁一般的牢靠,百余年不曾出过纰漏,守卫便松懈下来。
赵煜记得前世,被关入密牢的犯人,是隔日便要验明正身一次的,可如今,这老旧的规矩,不知被摒弃在何年何月,以至于如今有人偷换囚犯,竟时隔数月,才被发现。
眼看皇上心思越发不在案件上,赵煜请辞,要求内侍庭配合调查,看似镇定,其实巴不得赶快逃跑的从御书房出来了。
他退出御书房的前一刻,皇上沉声道:“赵爱卿,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半个字,可别怪朕,连你父亲的情面都不顾。”
赵煜当然“是是是,好好好”的应承下来。
留下皇上、沈澈那一对儿冤种父子在御书房掰扯国本后嗣的大事。
赵大人走得非常没有义气,只得心道,殿下自求多福吧。
他顶着一脑门子官司往刑部赶,把从密牢里带出来的这位安排给周重,让他去查线索。
密牢如今的看守制度存有漏洞,对方又有本事在内侍庭眼皮子底下做这偷梁换柱的勾当,如今时隔数月去查,只怕收效甚微。
但也不能因此就不查了。
赵煜安排完这事儿,心里惦记的是另外的事情——今儿是月圆夜。
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手持黑扇,去街市上引蛇出洞不妥。
身边信任、得力的人……左朗又大都见过。
赵煜无奈,只得先换上便装,腰悬兵刃会引人注目,他便把沈澈送的玉骨扇揣进袖子,吹响鹰笛,招呼着三两一起前去。
也不知这风口浪尖的日子,左朗身为涉案人,还会不会露出什么马脚。
赵煜沿着玉带河畔走,穿过街市,染着一身人间烟火气。
百姓们,不知近日碎玉河畔又发生惨案,只沉溺于富足的小日子里。
这样,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赵煜一边走,一边通过与左朗并不长久的相处,揣测他的性格。
那人看似谦和有礼,其实很自负,否则当日角麟斗,他不会那样逼迫江吟风。存有这样极端性格的人,要么是长期过得压抑、压力积攒无处宣泄,要么就是近期遭受过什么巨变。
若自碎玉湖畔第一起凶案,凶手便是他,那么他作案的动机,则是通过虐杀,来释放情绪。顺着这条时间线想,刺杀太子殿下失手,该是个导火索。
待到赵煜走到玉带河畔的歪脖老柳树附近,月亮已经挂上了枝头。
又大又圆,如一面银盘。美则美矣,也不知为何,只看着说不出的清冷,与团圆二字毫不沾边。
他抬头看天,见三两让他安心似的,在高空旋了两圈,隐入树影中,藏匿不见。赵煜便又看看周围,上到河对岸茶楼二楼临窗的位置。
正好将歪脖柳树周围的动向收于眼底,几乎没有绝对的视线死角。
窗边,风过,带来深秋的寒意。
若有人,在这已经冷飕飕的天气,拎着扇子跑到河边来转悠,也确实是奇景。
虽然在炎华,折扇被文人们称为怀袖雅物,更有人一年四季扇不离手。
但终归那样的骚包还是少数。
想到这,赵大人摸了摸出门前自己揣在袖子里的扇子——今儿情况特殊,他是情有可原。
假“骚包”赵煜大人心思越飞越远,从政务到案件,最终跑到沈澈送他的扇子上;楼下河边,真“骚包”还真来了。
那人沿着玉带河畔溜达,背对着赵煜。
赵煜看不见他的面貌,只见他手里一柄墨色折扇,扇骨温润,是墨玉制的,十分扎眼。这骚包一边往柳树边走,一边把那扇子武得上下翻飞,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
至他在歪脖柳树下站定,环顾四望,赵煜看清这人的面貌。
正是廉王郡主被害的旧案中,沈澈安排在常襄郡君身旁的暗侍阿末。
沈澈,应承皇上之余,还有功夫安排人前来钓鱼?
赵煜在窗边,看似悠闲饮茶,其实脑子飞转——
自从胜遇府的案子起,沈澈便在暗查什么事关社稷的秘事。
而赵煜自己,骨子里不想再裹进皇权争斗,却好像已经越发身不由己了,廉王旧案中,他察觉似乎有个高明的对手,利用人心,将事情潜移默化的扭转变换。
这高手会不会是肃王?
赵煜不能肯定。
但他能确定的,是刑部定然有对方的眼线。
凡事都有两面性,权欲谋算与案件本身,像是两条时分是交的线,纠缠在一起,想得太多,彼此干预,做事便会束手束脚;但若什么都不想,只怕有一日要闹得死都不知如何死的。
赵煜一杯温茶下肚,就见一人晃悠到阿末近前与他攀谈起来。
二人来言去语没几句,那人转身要走。
阿末一副想跟上去的模样,却被对方拦住,终于只得悻悻的,目送对方远去。
隔着玉带河,赵大人眼神再好,也没看出,来人是谁,只觉得熟悉。
他一定见过这人——片面之缘,却肯定见过的。
可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
赵煜麻利儿的下楼跟上。
眨眼的功夫,那人还在赵煜视线范围内,阿末反倒不知哪里去了。
赵煜跟着那人一路向东,对方脚程不慢,赶在城门下钥前出了城。
一出城便施展轻功,顷刻,就转入岔路。
人迹荒渺,赵煜越发不敢跟得太近。
也正这时,三两掠过赵煜头顶。鸟儿帮赵煜追人,多年来从未失手,海东青聪明,是有小心思的,近来越发掉以轻心。
赵煜暗道不好,想吹鹰笛把它唤回来,却已经晚了。
猎鹰展翅,瞬间就已经飞远。
像是回应赵煜的担心,“砰——”一声响,在不远处传来,惊起栖鸟无数。
是手铳!
赵煜也被惊得一颤,赶忙看向天空。半空中,海东青白色的身影猛地一翻。
此时,赵煜再顾不上是否暴露,紧几步转入岔路。
鹰笛尖啸。
他伸开左臂,三两在空中打了几个旋,落在他护臂上。鹰儿左翼雪白的羽毛染了红色,好在只是擦伤,伤势不重。
“歇着去。”赵煜左臂轻轻一抖,三两应声滑翔到一旁,短鸣一声,示意主人它无碍。
已然暴露,赵煜的顾虑便消减了。
此时,他直面对面开枪的人。
那人打得是鸟,见黑黢黢的野地里,突然窜出来个人,也吓了一跳,单手举枪,愣在了原地。
虚眉皱眼的看了半天,看明白了大概——鸟儿是有主儿的。
他见对面猎鹰的主人,先是照看自家鸟儿,而后突然二话不说,施展轻功就向自己冲过来,来势汹汹,一副要把自己胖揍一顿的模样,忙大声道:“误会误会!莫动手!”
可慌乱间,就忘了手里还拿着手铳,黑洞洞的枪口已经抬起来,指向赵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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