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112)
关于这件事,弗拉维尔也很悲愤, 因为小鹿大夫居然也是这个反应。晏人总觉得不可思议, 一大一小俩国家挨着还分裂那么久。他跟雷欧讲,晏人直面地图时,不会同情葡萄牙为了对抗西班牙所做的努力,只会觉得西班牙是个废物。
葡萄牙虽然曾经并不强大, 现在总算航海技术不错, 大晏和西班牙用的船原型都是葡萄牙多桅船。王修倒是觉得葡萄牙有一点类似国内徽州,徽商名闻天下, 主要还是徽州耕地太少。“十三四五,往外一丢”,到处闯荡做生意。葡萄牙人也是一样的。平民想要混出头要么参军要么出海,要么出海当海军,十几岁就去讨海。
“葡萄牙强大的一个转折点,是一次篡位。”弗拉维尔心想反正是讲我自己祖国的历史,听者有没有心他可管不了,“国王意外死亡,继位的新国王是个几岁的孩子。太后摄政,想杀旧国王的弟弟,王叔逃进一个城市,这个城市全部支持他,于是他造反,除掉太后和小国王,篡位成功。这位王叔登基之后,葡萄牙手工业振兴,日益强大。”
曾芝龙眼睛下垂,陈春耘清清嗓子,王修立刻岔开话题:“那么葡萄牙和西班牙两国之间,关系紧张吗?”
弗拉维尔脸上血色尽褪:“不是关系紧张,是西班牙入侵葡萄牙。我的祖国为了独立,将不惜一切代价。”他沉默一会儿,流下泪来,“我和雷欧的家乡在葡萄牙东北部,邻着和西班牙的国界。西班牙军队入侵的时候,我和雷欧都不在。他们要求村民喊‘伟大的西班牙国王万岁’,否则就砍头……我们一个村子的人,都死了。”
弗拉维尔惨笑:“除了我们两个。”
王修,曾芝龙,陈春耘同时微微低头,表示哀悼。弗拉维尔急切地看王修,他认定王都事是摄政王身边的高级秘书官之类的职务,非常有决定权:“王都事,我不怕跟你讲明白为什么我会那么着急葡萄牙海上航运线。葡萄牙现在国内都在提高税收,为了重建军队,重新立我们自己的国王。葡萄牙曾经很不团结,国内到处是起义,但是这一次提高税收是大家都愿意的,为了独立我们什么都能忍。葡萄牙的海上航运线是重要的资金来源,绝对不能断,一旦断了,十年之内都缓不上一口气。王都事,葡萄牙从来没做过不尊重大晏的事情,从来没有!既然摄政王殿下也想要海面银子,葡萄牙诚心寻求与大晏合作!”
王修被弗拉维尔讲得一愣一愣的,突然理解了老李为什么说弗拉维尔有战国时期说客的风范。这岂止是说客,都快有点纵横家的风骨了!这种孤身海外为国为君不惜一切苦心孤诣的精神,当为国士。
王修喟叹:“都不容易,都不容易。”
弗拉维尔热切地看着王修,王修点头:“我尽快将此事汇报给摄政王殿下。只是……索教官做得了主?”
弗拉维尔苦笑:“孤悬海外,只能当做将在外了。”
畅谈将近一整天,弗拉维尔知无不言。他一说葡萄牙和西班牙干仗,实质是背后是英吉利跟法兰西干仗,葡萄牙必须依赖海外贸易筹军费,依赖海外贸易筹军费就得跟大晏合作,王修倒踏实了。必须得有所图,明明白白讲出来,才是诚意。这番佬的意思很明确,大晏朝廷跟葡萄牙朝廷建交,明面上合作,共同捞银子。南洋之地大晏把荷兰与西班牙轰走,做生意捎带上葡萄牙,那么去墨加西亚葡萄牙答应帮忙,但是前提必须是清除海面上西班牙舰队,因为现在西班牙舰队封锁西班牙无辜的海军。这不是说葡萄牙海军没用,只是葡萄牙海军没有西班牙舰队那么下三滥。
曾芝龙笑一声,弗拉维尔就当没听见。
最后,弗拉维尔向皇帝陛下与摄政王殿下献书。在山东向通过捉住叛军首领进京的计划落空后,弗拉维尔毫不气馁地想到另一个办法,就是献书,他日日奋笔疾书把《君主论》给翻译了,不管怎样都要试一试。刚刚翻译完,居然就接到北京宣召的命令。
临行前,他告诉雷欧,只要见到摄政王,一切事情都会有眉目。
是的。现在看来,他并没有食言。
弗拉维尔攥住自己的军装,暗暗地想,祖国,等着我。
王修得了《君主论》,觉得稀奇,翻了翻,念给李奉恕听。念到“一位君主如果不是本人明智的话,他就不可能很好地获得忠告”,李奉恕笑一声,原来是从这儿来的。
曾芝龙那天跑进鲁王府故意激怒他说的话,什么君主应该怎样怎样,足够僭越,合着是这书里的。
“君主应该掌握生杀大权,因为爱戴从心随意,但恐惧却身不由己。”
李奉恕笑了:“说白了,不就是论证畏威而不怀德?”
王修也笑:“番邦居然也有人研究这些。”
李奉恕淡淡道“这书我听听就行了。皇帝要学真正的君王治国之道。”
弗拉维尔回到官驿,立刻给小鹿大夫和雷欧写信。他告诉雷欧,一切都很顺利。摄政王身边的最高秘书官听取了他的报告,将会汇报给摄政王。他听说大晏朝廷也很苦恼两广港口商船数量锐减,弗拉维尔认为但凡摄政王不傻,都会知道这于两国来说都是好机会。
跟小鹿大夫写信时,写道,“亲爱的梅花鹿,我按照你给我写的指南逛遍了北京城,北京果然是天下第一都城,非常繁华,我甚至在这里碰到了我自己的老乡……”
弗拉维尔没顾得上逛北京,他只是赞扬小鹿大夫的家乡而已。第二天他确定朝廷暂时不会宣召他,他拿着地图在北京找到了在耶稣会会馆里供职的葡萄牙传教士。都是孤身混在大晏的,葡萄牙西班牙的传教士达成了很奇妙的同盟关系。还有法兰西传教士英吉利传教士,反正他们在晏人心里都一样,全是番佬。
传教没什么业绩,不太顺利,晏人真正感兴趣的是泰西的“奇技淫巧”,大晏士人入会目的是为了套泰西的学问,对此神父们也无可奈何。
进出耶稣会会馆最频繁的是个叫王徵的中年人。沉默寡言,但悟性极高,专精算学和机械,和利玛窦的继任者龙华民邓玉函一起翻译各项机械图书为中文。今天王徵带来了自己的徒弟,和高级宣教士们一起聊学问。唯一的葡萄牙传教士很严肃地低声告诉弗拉维尔:“晏人不信上帝,也不信神迹,但是相信机械所带来的奇迹。我总觉得过于频繁地跟他们宣讲机械技术不太好,晏人学得很快。可是不讲机械就得讲天文历法,总得讲点实在的给他们,他们才能勉强听一听圣经宣讲。如果只讲圣经,他们就都不来了。”
葡萄牙传教士生气:“毫无敬畏之心!”
弗拉维尔笑一笑,没回答。他站在门口,听里面四五国的话,难得能聊一起。王徵的徒弟一转脸,白白净净戴副眼镜,看到弗拉维尔却愣了。弗拉维尔也愣了,他们同时指着对方叫一声:“是你?”
那不是去莱州检修火器的李在德么!
怪不得与火器那么有心得!
与会人士全都冷淡地看着弗拉维尔,弗拉维尔连忙道歉,离开会议室门口。他信步在走廊上溜达,溜达到一个房间门外,忍不住往里张望。一个传教士在用对剖的竹竿做成的“人”字形轨道滚圆球。圆球大多数都直直地从总轨道滚进比较直的轨道,没有滚进另一条稍微弯曲的。
弗拉维尔看得入神,对方冲他笑笑。因为不知道是什么国籍的,干脆用汉语:“您好啊。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弗拉维尔脱帽:“您好,我在等圆球什么时候滚另一条轨道。请问您在研究什么?”
“几率。”那个传教士认真道,“我在研究概率学。理论上的概率,和实际中的概率的差别,简直是冥冥中的事情。”
弗拉维尔耐心等待传教士滚圆球。他突然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哪怕万分之一的几率,圆球滚进了另一条略弯的轨道,那么这件事还是发生了,和滚第一条直轨道的圆球并不冲突。两条轨道同时存在,互相永远不见。那白色圆球在总轨道上不紧不慢,不紧不慢地滚动,终于滚到了岔路口,一条直轨道,一条略弯的轨道,选哪一条?弗拉维尔眼睁睁看着圆球终于滚上了略弯的轨道,轻轻的碰撞一响,“啪嗒”。
事情彻底改变。
两条轨道,同时存在,互相不见。
弗拉维尔微微鞠躬,戴上帽子离开。
离开耶稣会会馆,葡萄牙传教士邀请弗拉维尔去他的住处共进晚餐。两个人谈谈说说,正是傍晚,辉煌的晚霞磅礴燃烧,裂开天际,竟然像是一只火凤凰从皇宫方向冲出,挥舞巨翼迎风扶摇。弗拉维尔回头一看,壮丽的景象震撼了他的灵魂。
传教士叹气:“大晏其实也是到处农民起义,和咱们的祖国有点类似。不知道大晏,究竟会怎样呢?”
火色的辉光映进弗拉维尔的眼睛,他灼灼的眼神遥望火凤凰。
“上帝保佑她吧。”
强盛的大晏张开双翼,则四海安宁。
第131章 二更
曾芝龙准备离开北京, 扬帆南下, 先回福建就职,然后去吕宋转一转。都是老地方老熟人了,他都知道西班牙哪个混蛋在吕宋当总督。
海都头很高兴,终于要离开北京,海盗就要飘在海上, 死了扔进海里喂鱼, 整天窝在北京的小院里, 不像话!他热切:“老大!咱什么时候回?”
曾芝龙一拍他脑袋:“我现在是朝廷命官, 福建海防水师指挥使, 荡寇将军。如今十八芝也改编为大晏水师,你该叫我什么?”
海都头一愣:“大帅?”
曾芝龙满意地给了他一个眼神。
海都头起一身鸡皮疙瘩,以前他们就是杀“大帅”的,现在居然就当上大帅了。
噫。
朝廷正式的任命终于下来, 曾芝龙接旨,换上武官的火红斗牛赐服, 一片火色衬得曾芝龙眼神潋滟面色如玉。海都头嘟囔:“我还以为斗牛赐服是补子上绣头牛呢, 怎么看着像龙?”
曾芝龙自己都以为斗牛赐服是牛……赐服四个等级,蟒服最高,其次飞鱼,斗牛, 麒麟。这四件其实乍一看都跟龙袍差得不大, 曾芝龙也觉得稀奇。他穿着斗牛赐服在镜前一照,怪不得都喜欢穿赐服, 威武赫赫的,于是穿着赐服就去鲁王府谢恩了。
摄政王眼瞎,自己站他面前就可以了。
曾芝龙一进鲁王府,鲁王府上下都有种瞠目结舌的气息。他穿过前庭,径直走进研武堂。摄政王正在听王修念折子,曾芝龙站在烈阳下,仿佛烈火中的红莲,美得妖异战栗。王修一顿,摄政王一偏脸:“曾芝龙来了。”
曾芝龙微笑:“臣来谢恩,顺便辞行。”
摄政王道:“曾卿进来吧。”
曾芝龙踩着泰西硬底靴,脚步清楚地由远及近,站在摄政王案前:“臣此去南洋,定不负摄政王所托。”
摄政王叹息:“曾卿率领水师远涉海洋,朝廷能提供的帮助却有限……”
曾芝龙打断李奉恕的客套:“殿下允许臣去解决自己的麻烦,就已经是给了莫大支持。”
摄政王一怔,曾芝龙呈上奏本:“臣写的关于南洋晏商的条陈,都在这里。当初都跟王都事商讨过,呈给殿下。”
摄政王点头:“多劳曾卿。”
曾芝龙低头专心致志看摄政王,谁都不在意。
“臣在海面上野生也长惯了,不懂规矩。再说海面完全不必陆地,估计手段会不讨巧。到时候参臣的折子,殿下帮臣留着,臣想看。”
摄政王笑了:“你倒是真敢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