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222)
曾芝龙微微欠身,脸却仰着,眼睛盯着摄政王。
还没全卸完。天津港来了五条中型载炮舰,鱼都头指挥港口船工卸货的时候港口官员都看傻了。宗政鸢拄着长剑似笑非笑,曾芝龙也似笑非笑。
可以在天津入库, 曾芝龙偏要去北京。看着数字和看着成海的银锭,两个意思。十八芝就是不擅陆战,所以曾芝龙得用银子结结实实砸李瞎子一回。曾芝龙跟宗政鸢借两个人押送:“反正到了天津,这些钱就是李奉恕的了。被抢也是李奉恕被抢,我不心疼。”
宗政鸢当然心疼钱,命天津驻守戍卫军随行。十九辆四轮大马车实在装不完,余下的只好在天津入库,陈春耘盯着。
曾芝龙骑在马上,摘下帽子对宗政鸢微微一弯腰:“多谢马匪。”
宗政鸢咬牙笑:“客气海贼。”
曾芝龙压押着十九辆四轮大马车进京,要搞他就非得搞得盛大隆重,无人可及。
海上的王,即便臣服,也依旧是王者。
武英殿沉默很久,不知道是不是被曾芝龙居然能把银子直接拉到皇帝陛下鼻子下面给弄得无法言语。摄政王暴发大笑,越笑越狠,狂放的笑声在武英殿上空滚动,仿佛雷霆。曾芝龙直起腰,放肆地瞪着摄政王的目光。
他发现李奉恕好像好了。
好了就好。
曾芝龙站在明媚的阳光中,微微一笑。
武英殿上只有陈冬储两只手握住又松开,激动颤抖。银子卷起的浪容易让人沉迷,陈冬储记得家训,陈家是玩银子的,不能被银子玩了。摄政王微微一偏脸,陈冬储两只眼睛放光地出列对曾芝龙一揖:“曾官人厉害,吾等自愧弗如。”
曾芝龙比了请:“再往下,便不归我管了。”
摄政王看何首辅:“开南大仓,如何?”
何首辅长叹:“还需核算。殿下,臣说句实话,银子……毕竟不能直接吃。”
陈冬储在外面清点银子,才知道在天津入库的竟然是自己哥。那倒是可以放心,他哥比他还锱铢必较。
就是……还是有点想他啊。
陈春耘在库中打个喷嚏,天津官员想起来:“陈官人,你们船员是不是没种痘。”
陈春耘一愣:“什么种痘?”
天津官员点头:“下午请痘医来,船员都种痘,陈官人也种上,不得天花。”
陈春耘震惊,自己不过出海数月,天花居然能防?
天津官员叹气:“你们赶巧了,正打仗呢。城郊西北的地方尸体垒得山高,山东兵还得从天津去辽东,外面兵荒马乱的。”
陈春耘确实听见仓库外面士兵整齐地奔跑,来来回回。世道不太平,趁着宗政鸢在天津赶紧把银子入库落锁上封,不然实在是胆战心惊。
“山东兵什么时候拔营?”
“说是奉命等什么人,等到就走,咱们快点吧。”
弗拉维尔救了宗政鸢一命,宗政鸢十分赏识他,决定战后向李奉恕举荐弗拉维尔。弗拉维尔背个火铳跪在地上,抱着奄奄一息的罗林。罗林腹部炸烂了,救不了了。小鹿大夫跪在另一边,垂着头。罗林颤抖着勉强睁开眼,痛得无法发声,嘴唇无力蠕动。弗拉维尔看出来,罗林在用母语轻轻地诉说。
“想回家……”
弗拉维尔面无表情,热泪盈眶。小鹿大夫第一次看到弗拉维尔流泪,难过得说不出话。人的血肉对于火器来说,不堪一击。
罗林终于停止漫长的折磨,合上眼睛陷入永恒的沉眠。弗拉维尔把他放平。其他葡萄牙教官亲吻胸前的十字架低声祈祷。弗拉维尔抬头看小鹿大夫:“他说,他想回家。”
小鹿大夫闭上眼,眼泪被长长的睫毛压得淌下来。
京营来人将携带半枚虎符,过永平府进入辽东,阻断金兵再次南下,并从陆上与复州相接应,等到城下,复州开城起义。宗政鸢一折研武堂驿报,用火折子燎了,京营的人便到了。
来的竟然是邬双樨和旭阳。
邬双樨和旭阳牵着马去见宗政鸢,半晌队伍后面才来军器局的马车。跟军器局接洽的是火器营教官队领队弗拉维尔,李在德一下马车,弗拉维尔敬礼:“您好。”
两个人对视,愣住。没想到对方是故人。那一回邬双樨和旭阳,主要是旭阳把弗拉维尔灌趴了,李在德去搜弗拉维尔身上的枪——那时还是夏天,热得蝉鸣声声,火烧的云霞像梦境——恍如隔世。
弗拉维尔笑了:“怎么没看见那两位年轻英俊的将军。”
李在德笑:“他们在前面。”
弗拉维尔拿起一把改装鸟铳,拔下枪膛,看到膛线。李在德面红耳赤,以为弗拉维尔知道自己灌他。弗拉维尔倒是想,如果大晏能批量生产过硬的火器,能不能卖一些给葡萄牙。
“战事总会过去的。”弗拉维尔装上火铳。
军器局随行的除了火器工匠,还有小广东,弗拉维尔看到他倒是有几分亲近,因为他能说葡萄牙语。弗拉维尔跟小广东打招呼,想起小广东跑到教官营跳舞。教小广东跳舞的罗林已经不在了。
“总会太平的。”弗拉维尔自言自语。
武英殿散朝,皇帝陛下留下曾芝龙,叫出曾森。曾森扑进曾芝龙怀里,嚎啕大哭。数月不见,曾森北京口音愈发标准,哭起来都字正腔圆。曾芝龙半蹲下,搂住他。皇帝陛下离开武英殿,交代富太监:“曾卿和他父亲许久未见,就在武英殿叙话,其他人不得打扰。”
曾芝龙抱着曾森把他拎到偏殿暖阁花炕上:“又重了。长个了。”
曾森抿着小嘴,眼泪哗哗淌,不停地抽泣。
曾芝龙摩挲曾森小小的背:“你这几个月,还好吧。”
曾森一边收不住地哭一边急急忙忙道:“我种痘了,和皇帝陛下一样,以后就不怕天花了。”
曾芝龙一扬眉毛:“嗯?”
曾森一抽一抽地着急说话,曾芝龙拍着他。不想这个大胖儿子是不可能的,曾芝龙就这一个孩子。海盗的孩子注定是浮萍,海浪涌到哪里,浮萍水草飘到哪里。曾芝龙该舍也很舍得,不狠他活不到今天。曾森进京是当人质的,倒是没想到李家宽和,这小子混成个小王爷。
“不错,哪里都能混,是我的种。”
曾森一抽一抽的,感觉自己亲爹是在表扬自己,于是很高兴。
皇帝陛下很羡慕曾森,曾森的父亲还活着。他回到南司房,抬头问富太监:“大伴,先帝什么样呀?”
皇帝陛下最近很惊恐地发现,自己好像在渐渐淡忘父亲的样子。不该这样,但是他就是留不住。
“看画像呀。先帝龙章凤姿,金声玉振,万中无一。”
皇帝陛下郁闷了,他不是要这些词。富太监心里一酸。陛下不敢去问太后,怕勾起太后伤心事。他低声道:“先帝还是皇子时,奴婢刚进宫。那么多皇子,先帝站在那里,就像天人。”
“那我六叔呢?”
“先帝经常抱着殿下。”
皇帝陛下更郁闷,他不记得先帝抱过自己,为什么六叔可以经常被先帝抱着?
“摄政王殿下现在不是经常抱您么。”
皇帝陛下一听,好像也对。他珍藏着六叔给他的那封信。自己出生,先帝给六叔写信,喜极而泣。皇帝陛下心里一动:“先帝爱哭吗?”
富太监半天才回答:“先帝心软。”
远去的父亲忽然有了点温度。皇帝陛下开心起来,晃晃小脚,不再追问。
摄政王回到王府,鹿太医早等着。王都事解开李奉恕的外袍,头皮一麻。中衣全被血透了。
肩甲,背,腿,全都缝过针。李奉恕坐在武英殿就是熬下来的,他痛得全身发抖,但是没人能发现。鹿太医解开李奉恕身上血腥的裹帘,李奉恕白着嘴唇问王修:“士卒计数都完成了么。”
王修麻利地帮主鹿太医,嘴上回答:“都完成了。金兵满蒙汉都有,根据尸体计数金兵中汉军损失最大,其中——”
鹿太医道:“我用特制的酒杀一杀,免得作脓,殿下你忍一忍。”
鹿太医小瓶子一倒,李奉恕抓着圆几闷哼一声。王修搂着他,示意鹿太医接着倒。李奉恕冷汗滚滚面如金纸,王修看着李奉恕痛得控制不住地痉挛,眼圈一红,眼睛往上看。
李奉恕埋在他怀里,含混地冒出一声:“疼……”
第254章
李奉恕睡得不安稳。王修怕碰到他身上的伤口, 睡在外侧, 撑着头看李奉恕。外间点着灯,一团渲开的熹微的光飘渺地笼着夜色,悠然宁静的一潭深水。李奉恕左肩下垫着东西,微微往里倾,大半个侧面浮出光影。王修仔仔细细端详他, 看了这么多年, 怎么都看不够。李奉恕长得凶, 还是因为鼻梁太高, 眼窝太深。看人的时候略略收下颌, 眼睛微抬,剑眉往下一压,眼神看上去又暴戾又冷峻。王修从来没敢告诉李奉恕,当年他第一眼见着这位龙子风孙吓了一大跳, 眼神太锋利了,剔骨刀一样。嘴唇薄, 线条凌厉分明。李奉恕不是很爱笑, 薄唇就尤其显得寡恩薄情。
其实不是的。王修微微凑近李奉恕,悄悄蹭蹭他。
李奉恕微微蠕动一下, 王修起身拧个帕子轻轻蘸他脸上的冷汗。伤实在太多,鹿太医建议静养,李奉恕说现在不是静养的时候。白天在武英殿坐那么久,伤口一直渗血,还不能给人发现。他从武英殿回来, 王修有心理准备,看到血透中衣的惨烈还是受不了。李奉恕睡得不安稳,嘟囔一声。王修趴下去听,只有一个字,没听清。
老天保佑,老李以后无病无灾。
第二天李奉恕一睁眼,王修弯下腰笑眯眯看他:“醒啦?疼吗?”
李奉恕就爱看他这个笑容,两只眼睛弯弯的。李奉恕躺着,舔舔嘴唇,突然道:“我梦到我哥了。正脸。”
王修一愣,李奉恕难得清晨请来面部表情和缓惬意。他看着床罩,跟王修解释:“我第一次梦到他正脸。他对我笑,没说话。”
王修心酸:“你老说梦到不到他老人家,这样不是挺好。”
“不是他三十岁登基前的样子。看着特别小,十七八。”李奉恕嘴唇干裂,还是看床罩,没发觉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可能……可能是我第一次见他的情境,只是我不记得了。”
李奉恕吞咽一下,鼻音浓重笑一声:“我逃去山东,他给我写信我从来不回。他肯定是挺生我气的。”
王修默默地拧个帕子,轻轻帮李奉恕擦脸:“今天别上朝了,鹿太医说再坐那么久缝合的伤口反复拉扯变形,就长不好了。”
李奉恕咬着牙坐起来:“我今天进宫。你想不想看看我以前住的地方。”
王修一顿,这么多年了,李奉恕头一次开口讲他幼年的事。那是一直追着他咬的噩梦,李奉恕没命地跑,没命地跑。在一个平静的早晨,李奉恕突然停止,一转身,面对那个撕咬他许久的噩梦。
“不急在这一天……”
李奉恕已经站起,上衣上隐隐也透出血迹:“正是时候。”
文华殿后面东三宫,是皇子们的住所。王修跟着李奉恕进入宫门,下马车信步走着,穿过雄浑巍峨的重檐宫殿,风一起,驱鸟铃振振有声。皇三子天花夭折,宫中暴发天花,紫禁城东半边全部封闭。天花过去,烧烧埋埋擦擦洗洗,紫禁城东边的宫殿全都寥落且萧条。过元辉殿,再过穿殿,一路到昭俭宫。昭俭宫拆得狠,拆拆烧烧,现在还没添置全。王修从来没这,只能垂着眼睛不乱看。李奉恕站在昭俭宫前,仰脸看昭俭宫的牌匾,微微一眯眼,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