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21)
周烈军队职务总的来说比方建高,但是方建还兼领了个兵部尚书,这点很要命。李奉恕心里记下,今后是不能搞什么兼领,职位能做好一个就不错。
李奉恕道:“皇帝召见方督师,让他单独进来吧。”
方建觐见面圣,李奉恕没去,又回了鲁王府一趟。冼至静把一叠纸档案交到他手上,李奉恕翻了翻就压了书底。冼至静站着没动,李奉恕看他。
冼至静道:“方督师上殿了,皇帝陛下并没有说什么,看他穿得单薄,赐了一件长袍。现在北京都在传,方建投靠了建州奴,北京被围都是他弄的……”
李奉恕道:“查一查谁先开始说这个的。”
冼至静欲言又止,下了好大决心问:“殿下,您会治方督师罪吗?”
李奉恕道:“大胆。”
冼至静一团孩子气,也像孩子鬼精,分得出来谁不会伤害自己。他鼓起勇气道:“薛云雷说当年他在辽东时,黄台吉可恨方督师了。努尔哈济据说都是被方督师用炮轰死的,所以方督师不会投敌……”
李奉恕反问:“那黄台吉如何进的关呢?”
冼至静咬着嘴唇不语。
李奉恕道:“我现在倒是怕了这些个忠臣良将了。一个一个自恃义胆忠肝,什么都敢做。今日方督师放女真来围京,明日圆督师要放瓦剌人进关了?”
冼至静嘟着嘴不吭声。
李奉恕道:“想办法平息民怨,把这件事压下去。”
冼至静垂着头出去了。
李奉恕拿出薛云雷给的竹筒,这么多年方建还真在跟黄台吉议和。方建虽然只是打哈哈,黄台吉却是当真了的。难说黄台吉领兵入关有没有被方建敷衍成怒的因素。
他把那些书信都看了,收了起来。
建州奴围困北京第三天最近的宣府总兵侯时榕才来的。他有些冤枉,他实打实的接到诏令就拔营,日夜兼程竟然跑在辽东总兵大同总兵后面去了。黄台吉围着北京,大部队按兵不动。一是他火器不足,再是他真的是来议和的。他在打仗方面很杰出,所以无比清楚地认识到依着沈阳饥荒的样子即便杀了大晏皇帝,后勤粮草也撑不到他进攻中原。
还有一个原因,范文程给他出的主意。这姓范的在大晏是个屡试不第的举人,自己剃了头投了满洲,成了大学士。学问怎样不说,鬼心眼不少。黄台吉跟“三尊佛”内斗得正水深火热,他没少使劲儿。揣测人心上,范文程的确很有一手。那就是,勤王的军队越在京内聚集,北京乱得越快。
范文程是对的,满贵手下的一个军官强`奸了个女人。
各地总兵之间明争暗斗也不少。他们手底下的军队当然有样学样。方建的军队驻扎在城外,还差点。满贵带了一部分进了瓮城,他本就懒得约束手下,这帮子恶狼竟然看着也没比建州奴好一点。
满贵重伤未愈,摄政王准他在宫中养伤。强`奸女人的军官被上十二卫的人当着女人父母的面斩首。摄政王表示,满总兵能征善战,手下都是精锐之师,是帝国的希望。偶尔出现害群之马,清除即可。满贵抹不下面子,一定要当着陛下的面说清楚。奶皇帝眨着俩大圆眼什么都不说,摄政王当着所有总兵的面重赏满贵忠勇勤王一马当先,把满贵身上征战所受的伤细细数来,一样不错,数得满贵老泪纵横。
上十二卫的人从城墙上撤下,现在就是约束各地军官,告诫他们别犯事。但随着围困时间一天天下去,人心开始躁动。
京中粮草还行,就怕人心。已经有人不管不顾冲击九门,要跑出北京。
周烈对李奉恕道:“黄台吉真是个有谋略的,他想咱们自己内讧。”
已经围了五天,帝国首都被异族围困,天大的面子都丢光了。李奉恕道:“必须迎战,你总领此事。”
周烈的计划是,方建和侯时榕从广渠门出全力迎击,京营在广渠门镇守作为后备,邬湘领着一部分关宁铁骑偷袭蓟镇。满贵挣扎着下了床,要带着兵从南面出,成合围之势,“免得又有人叫人耍,老驴拉磨似的绕着北京转圈!”
方建稍战即走,不肯出力,领着关宁铁骑后撤,东西的兵阵中间没人了,侯时榕部被突然剩在前线,把京营后备彻底暴露。
蓟镇邬湘也没打下来,或者说就没怎么打,两下就跑了。满贵前两天叫部下丢了脸,所以必须挣面子,杀得最狠,损失也最重。打成一团的时候关宁铁骑忽然开炮,建州奴也开炮,两边没头没脑地炸,把满贵炸了个正着。
撤军之后侯时榕一身血,咆哮着要找方建拼命。满贵是被人抬回来的,不成人形了。临死之前瞪着眼睛拽着摄政王的领子喷着血大叫:“方建!方建炸我!”
方建倒是毫发无伤,关宁军也没有损失。
李奉恕这两天压根不上朝。爱怎么样怎么样吧,舌灿莲花的话他听得够多了。邬双樨一听父亲丢了蓟镇,眼前一黑。他住在鲁王府,但已经好几天见不到李奉恕。他去找王修请命上前线,王修只是笑着安抚他,他还年轻,不着急军功。
邬双樨一直没睡觉。
什么丹阳将军,什么少年英豪,都是狗屁。他看着辽东经略一个个走马灯似的换,就知道辽东的根基啥也不是,经营京城的才是正道。京中有势力的无不高朋满座,高兴的夸他“美丰姿”,不高兴的时候邬双樨是什么东西?
所以他相中了缺人的摄政王。
然而摄政王也抓不住了。
李奉恕不通打仗便不再想这个。他在鲁王府召见了谢绅。谢绅站得笔挺,摄政王看他半天,忽然一笑:“你给我讲讲《三国演义》。”
第27章
谢绅,字正纯。山西平遥人。现年二十三。独子。寡母去年年底病逝。成帝天承六年二甲第七。馆选时因文学纯熟字迹端方入翰林。膂力过人,善骑射,手上颇有些功夫。在山西未第时曾经徒手俘虏山匪首领,受县里褒奖。
摄政王秋狝时就发现他一个瘦高的身影,现在看他,倒不像个读书人,颇像个武将。谢绅听李奉恕让他讲《三国演义》,微微一愣,立即开讲。他口才好,讲书时眉飞色舞声音生动,比那说书先生还引人入境。
李奉恕听他讲了两天,忽然问他:“你觉得什么是‘忠’?”
谢绅答道:“无非在心中而已。”
李奉恕微笑:“那天你说‘孜孜奉国,知无不为,或者才兼文武,出将入相’,这时候有个可以奉国的差事,你干么?”
谢绅躬身一揖:“学生等这一日很久了。”
书房门忽然被打开,阳光涌进来,一个瘦弱的锦衣卫站在那里,按刀低头,一动不动。
“他叫薛云雷。辽东海州卫人。小时候全家人被女真人虏去为奴,只有他一个人活着逃了出来。因此精通蒙古话和女真话。你要在半个月内学会这两门话的基本对答,尤其是蒙古话,女真贵族以说蒙古话为荣。做得到么?”
谢绅困惑明了的表情在脸上瞬间一转。那锦衣卫还是那么站着,寒冷的风从他身后吹进室内,摄政王书桌上的书哗啦啦一翻,连同笔架上的毛笔惊慌晃动。
谢绅站得笔挺:“臣,做得到。”
周烈在北京没有根基的弊端很快显现。他几乎什么部门都调不动,其他总兵手下的军队尤其是关宁铁骑根本不听他的。他在民间的威望显然对于军权来说什么也不是。
摄政王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以前对军权并不很热衷。为解周烈的困境,他搞了很多办法,但并不实际。王修看他上火上得嘴上起燎泡,给他泡了杯清茶。
“火烧屁股了,现在还得比谁官大谁官小,实职一样就比加官,加官不行就比兼职,兼职比完再比封号。”李奉恕冷笑,他总有一天得把这些东西厘清。
王修冒一句:“你多久没去陪皇帝读书了?”
李奉恕看他一眼,那个只讲正朔的白胡子老头看到摄政王一激动抽过去怎么办。
王修道:“你今天去吧,去看看。”
李奉恕来到暌违已久的大本堂。当年在这里读书,没少挨还是太子的先帝打。如今再来,是没人敢罚他了。他那么站着,耳边幻听一样,有小孩子们读书声。
今天跟皇帝讲课的竟然不是那个白胡子老头,是个身姿魁梧须发略花白的官员。他也没讲圣人道理,而是挂了一幅地图,跟奶皇帝在讲解辽东卫所,历年来边境土地的争夺,和辽东的赋税。
他讲得很详细,夹杂一些有趣的故事。奶皇帝听得也很认真,偶尔还要问一问。
李奉恕站在后面听,觉得也是受益匪浅。富太监袖手出来迎他,躬身低眉顺眼。
李奉恕低声道:“这个筵师是谁?”
富太监道:“是先帝时辽东督师,阳继祖。”
李奉恕有点惊奇:“他这些年干嘛去了?”
富太监道:“阳督师当年功勋卓著,被魏逆诬陷,辞官回乡了。”
李奉恕负着手看了一会儿,走了。他到底是明白王修让他来干嘛。
第二天,摄政王令,启用阳继祖为五军都督,总领京卫,协理京营,襄助周烈解除围城困顿。
这一效果是显著的。阳继祖的资历功勋民望自成帝朝以来鲜有人能超越。和周烈主营西北不同,阳继祖本身就是文官,经营的就是京师,人脉都在手中攥着。各地总兵互相不服还是有的,却无法不服阳继祖。阳继祖当年不惧魏阉绝不附逆,在文官中声望很高。最美妙的是,阳继祖官职一直太高,泾阳党那些人怎么跳也够不着他。
大年初二,黄台吉拔营,撤军。沈阳饥荒撕扯着建州,女真政权岌岌可危,黄台吉急需将抢掠物资运回去稳定民心。女真人单单在北京附近抢了女子家畜一万多,其他金银,家具,皮货,粮食,工匠,不可计。晏军不敢抵抗,专门往没有虏军的地方跑,干看着虏军烧杀抢掠老百姓,巴望着他们抢够了杀够了奸够了赶紧走。女真人撤军时拉走的人与畜生排成长长一队,老百姓哭声震天。虏军还举着大木牌,上面写着李奉恕大名,与一行大字:谢李大官人赠!李大官人不送!
晏军屁也不敢放一个。到底有敢说话的,民间的抄报行发行的各种抄报几天之内全是这几个字,报纸很快流向南方,几天之后广东人都讥讽大笑:谢李大官人赠!李大官人不送!
女真人撤军,北京的老百姓并没有很高兴。北京城依旧人心惶惶,城内兵荒马乱。各处调兵遣将,从早到晚街面上都是士兵跑步的声音。跑得是挺整齐,可惜只是在城内跑,人家女真人撤军了演给紫禁城里的人看的。
北京的民间抄报行最有名的是京报,儒生都爱读。没有直说李奉恕名字,只有“李大官人”。读书人格外容易激愤,他们能在纸上练兵,也能在纸上治国,甚至能在纸上大败虏军。李大官人成了个心照不宣的讽刺的代号,代替圣上,庙堂,大晏,被骂得狗血淋头。
李奉恕什么反应都没有。
阳继祖逐一收复永平,遵化,迁安,滦州。周烈天天跟着阳继祖鞍前马后。他跟王修说,自己是井底之蛙。以前觉得自己哪怕不是军功卓著也是用兵有方,见到阳继祖才知道,自己什么也不是。要学的实在有太多。
阳继祖主要是文臣,之后的历史,恐怕会尊他为名将。
接下来,是方建的问题。摄政王表示他不管,他忙着复建上十二卫。当年太祖爷爷的皇家卫帅在文官们有意的削弱下已经不再直属皇帝,而是被兵部调遣。摄政王坚定地将指挥权夺过来,亲自巡视上十二卫,勉励嘉奖守城有功者。着十二位清查京城中现有人口,盘查外族,逮捕通敌官员。兵部没有话说,有话说摄政王也不会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