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88)
一语惊醒梦中人,权城立刻活过来,真去找王都事了。王都事拿着他的名刺,哭笑不得:“权司监,你又来了。上次是请摄政王去钦天监,这次又是为什么?”
权司监握住王都事的手:“都事有所不知,这一次,大晏要靠王都事救一次了。”
王都事吓一跳:“权司监发什么癔症。”
权司监眼睛发直:“王都事,陆知府河北征兵,是不是能把玉米土豆甘薯的种子带去右玉?种一下,就种一下,这三位绝不辜负殿下,也不辜负万民!”
王都事被他捏得手发紫,心想干农活的手劲都忒吓人:“权司监冷静,殿下这几日为了陕西赈灾的事情殚精竭虑,苦心谋划。但是你放心,殿下什么人?真正利国利民之事,殿下不会无视。”
兴许王都事真的起了作用,回去研读了权司监所上条陈,劝说摄政王殿下接受权司监的建议:并不全西北推广,先在右玉试种。
第二天,寿阳大长公主府送来一群征兵中的农家子弟,跟权司监讨教如何种植三作物。
权城一抹热泪,遥遥一敬:“多谢殿下明鉴。”
权城满怀希望地等着河北兵们踏上征途。带去的种子都是他历经数年代代淘汰导择优中选优的极品。他教那些农家子切割土豆和甘薯,育苗,壅土,浇水,防虫。新的作物就是新的希望,权城坚信不疑。
三清在上,护佑大晏,护佑大晏万民。
权城没等来好消息。陆知府只在回信上语焉不详地说了句“种子有问题”,权城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哪里有问题?水土不服?与本土植物家畜相克?长不出东西?陆知府很显然根本不懂耕种,一句要紧的都没提。
权城挺着给自己煎了碗药灌下去。这时候他不能出事,更不能气死。这次他上书摄政王,要求亲自去右玉。正好陈驸马也要去右玉查访,有陈驸马担保,权城上书批复比上次迅速许多:准。
去右玉,如果那个陆相晟糟践了三作物,权城就去砍死他。
权城杀气腾腾地准备行囊。他虽然是个清瘦的道士,但从小练功没落下,陆相晟听说就是个文官,权城想也知道,估计是满口之乎者也“焉用稼”。去您妈。
就在他准备妥当随时跟着陈驸马启程,摄政王砸了钦安殿斋醮道场,踹了炼丹炉,把道士全部打出宫,成庙生祭在大隆福寺举行。佛道之争从未停歇,这些无一不说明,道教失宠了。摄政王厌恶道教了。
权城顾不上。真的顾不上。他现在心里都是三作物,除非摄政王把钦天监砸了把他抓了,他就还是大晏的官员,首先考虑的是万民。师父也许会怪罪,到时他会领罚。
只要让他去右玉,亲眼见见到底怎么回事,种子哪里出了问题。
仁祖皇陵被毁。
权城跑去找陈驸马,陈驸马正在家里跪仁祖的灵位。寿阳大长公主被恩准不必跪太庙,但该跪还是得跪。她生产完身体一直不好,就陈驸马代跪。陈驸马披麻戴孝神情要昏不昏:“你说去右玉?我真的吃不准,现在这时局……”
权城急得两眼发黑。
陈驸马扯他一下:“这档口,权司监举止万万不可轻浮。陛下和殿下都悲痛欲绝,权司监一定要注意言行。”
权城不必装,他已经悲痛欲绝了。正常耕种这时候玉米都快要收了!
权城第三次找到王都事,被王都事下陷的两腮惊着。王都事一看他,轻轻吐气:“权司监?”
权城能见王都事,还是托了那些茶叶的福,加塞儿了。现在多少人要见王都事,托请,递话,说情,不敢面对摄政王,全上王都事这儿了。
权司监递上一包茶叶:“今年炒的茶叶,都在这里了。全是用笨办法,笨功夫做的,摄政王殿下夸过,清肝明目。”
权城一说清肝明目,王都事像被针刺了。王都事接过茶叶:“权司监,这次是为什么?”
权城郑重:“下官请求面见摄政王。”
王都事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疲惫之气。
“王都事,下官有话必须跟殿下当面说。当面说完,下官能做的都做了,此生也就无憾了。闭眼那时,方能坦然。”
王都事抬手,悬在权司监肩上,迟疑许久,终究拍下:“权司监,不要再提什么炼丹了。”
权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满面热泪,他喷了个鼻涕泡:“不是所有道士都炼丹。再说,火药是炼丹炼出来。”
摄政王,终于是见了权城。权城与摄政王相谈那么多次,权城这是第一次进鲁王府,进书房前,他抬头看了看那峥嵘的“研武堂”三个字。
阳光明媚,透过窗棂打到摄政王的脸上。殿下似乎在看书,又似乎没有,威严地坐着,却并不令人恐惧。他是阳光的一部分,阳光生万物,万物敬畏阳光。
走了几步,权城突然发现异样。
殿下的眼珠子,不动。
他惊慌地看王都事,王都事垂下头。摄政王声音不高,厚而载物:“权司监,有言直谏吧。”
权城攥紧拳头:“殿下,臣想去右玉,跟陈驸马一起。”
摄政王一丝儿表情都没有:“去做什么?”
“陆知府回信种子有问题,臣不信,臣要去右玉亲自验看,到底是不是种子的问题。”
摄政王还是那么坐着,目光灰而沉。权城以为摄政王到底对三作物不以为意,对自己凭空闹这么多事出来不满。更要命的是,自己是个道士——摄政王觉得道士都是骗子!他着急了,往地上一跪:“殿下让臣直言,臣便直言了。殿下,大晏要奋力应战的或许不是叛军,不是女真,更不是蒙古,大晏要全力对抗的,是老天。”
摄政王没有焦点的眼神生生射出刀子:“放肆!”
权城决定放肆一回:“臣五内俱焚,殿下一定要听臣一言。殿下是否感觉入冬越来越早,冬天越来越长,花开越来越迟?各地不是涝就是旱,今年福建都旱了!臣看不到这种状况会持续到什么时候,臣这几年把能种的都种了,就是想找一些能在西北救人的作物。臣终于找到了!土豆玉米甘薯绝不会辜负殿下,辜负大晏万民!今年入冬一定更早,现在还有办法在右玉补救,说不定能救一部分人。再迟了,就是拿臣热血浇地,也无能为力!那个陆知府,竟然在这种事上语焉不详,臣参他误国误政!”
权城潸然:“民以食为天,天为乾,乾卦三条横,一双筷子一张嘴。殿下,大晏到处在饿死人,臣便要与天斗一斗,大晏也要与天斗一斗!殿下,天不怜大晏,咱们就得自己挣命了!”
王都事在权城身后听得流泪,摄政王轻声叹道:“你敢与天斗。”
权城一头磕下去:“不试一试,说不得,谁会胜。”
“从这一刻,你手里便握着人命了,你可知?”
“臣知!”
摄政王深深呼吸:“去右玉吧。跟陈驸马立刻启程,权司监,记好你说过的话。”
权城大声哽咽:“臣谢殿下恩!”
权城转身,坚定地走出研武堂。
去右玉,种地,杀陆相晟!
第105章
“不孝子孙李启烆未能护住李家龙兴之地,天理难容!”
“不孝子孙李启烆未能庇佑苍生百姓,罪无可恕!”
“不孝子孙李启烆未能镇国养民,死有余辜!”
小皇帝一醒,坐在床上大叫:“南京太祖孝陵呢?孝陵呢?”
曾森比富太监动作快,立刻扑上去抱住陛下。富太监含着泪:“陛下放心,南京的驻军全力守孝陵,万万不会让太祖陵出问题。”
小皇帝接着哭:“六叔呢?六叔呢?”
曾森用小手拍皇帝陛下的背,心想没有摄政王,曾森也可以啊。
寿阳大长公主闻声进来,富太监一看她,立刻往后一退。大长公主坐在皇帝床边,安详平静:“陛下,你六叔在替你跪太庙。”
皇帝陛下有点怕自己这个姑奶奶,往曾森怀里靠。曾森没什么怕的人,见皇帝陛下面露怯色,非常英勇地护住陛下。
大长公主一身白孝不施脂粉不佩钗环,神情益发有李家一脉相承的威严肃穆。太后越来越信任她,有她在,天塌不惊。太后守皇帝一夜,心力交瘁,被她劝着去歇了。太后刚刚双十年华,这一年的时间,老了十岁。顶着辉煌头衔的孤儿寡母,娘家又扶不起来。男人的心都是又硬又歹毒,李家男人从不例外。大长公主知道太后害怕,害怕也没用。她同情她。
成庙在时,说过一句话:只要江山姓李。
太祖说,可兄终弟及。
大长公主伸手摸摸皇帝陛下的小脸。
陛下呀,你以后,扛得起江山社稷么?
李奉恕越来越焦躁。过了许多天,他始终看不见。
王修发现李奉恕晚上总是会无缘无故惊醒,非常着急地问他天亮了没有,点蜡烛了没有。摄政王绝对不会做出伸手向前摸的动作,在家里撞上东西就直接碾过去。
王修看见一个圆凳被李奉恕一脚踹散。
他也是窝火,该吃的药都是亲自煎,太医每日上门针灸按摩,李奉恕一点不见好。王修指挥下人们把平日里不在意的零碎都清走,就怕绊着老李。黑鬼和飞玄光俩夯货大概也意识到最近府内气氛紧张,这几日都没有闯祸,安安静静老老实实。
曾芝龙也来问,终究不见起色。
入了夜,李奉恕又惊醒,惶惶地握住王修的手:“天亮了么。”
王修从来没见过李奉恕这种样子——老李在害怕,李奉恕在恐惧。
他们谁都不敢问,万一,就这么瞎下去了,要怎么办?
李奉恕每晚都要问王修数十次天亮没亮,王修都柔声答了,李奉恕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以前鹿太医跟王修聊天偶然提过,病人的焦虑大多数时候都来自身边的人,身边的人越着急病人自己就越惶恐。所以王修强行心平气和,心焦得嗓子里泛锈味,声音还是舒适和缓的:
“天快亮了,你再睡会儿。”
李奉恕分不清白天黑夜,无法入眠,王修就陪他干熬着,白天还要去值房,把所有政务奏章都详细简化归纳,落衙回府念给李奉恕听。李奉恕垂着眼睛听,也不回答。
摄政王刚发雷霆震怒,朝廷翻个仰倒。这几日摄政王没上朝,诸位大臣病歪歪地拖着病体兢兢业业,一点不敢怠慢。皇帝被挖祖坟,天塌地陷的事情,绝对不可能这么轻飘飘带过,摄政王不上朝,这是在敲打大臣,好好表现,孤站在后面看着你们。每个人都惶悚到极点,臣子们,内讧了。
王修也有点措手不及,一致对摄政王的官员们突然就内讧了。效法成庙时的“泾阳点将录”也搞点将录,管他是不是先把死对头打成个什么“党”,齐楚浙阉泾,总之钉死对方,然后互相攻讦,互相揭短,互相弹劾,一点新鲜的都没有,一点长进都没有。
各个“点将录”王修收集好几本,也有人故意递给他的。王修没给李奉恕看,怕他再生气。王修现在盼着白敬能带回来一点好消息。研武堂战报上说白敬在庐州一地跟高若峰李鸿基张献忠打,有胜有负,王修看周烈根据战报制作的與地图,啥也看不懂,就是觉得白敬怎么不着急?绕着圈儿地跟高若峰较劲一样。
王修知道自己不懂打仗,无计可施。
晚上还是王修陪着李奉恕。这么白天晚上地耗着,王修都脱相了。好在李奉恕根本看不见,也就是别人看见他要被惊一下。
王修守着李奉恕一夜,直到破晓实在熬不住,昏睡过去。再一睁眼,好好地躺在床上,身边没人。王修一翻身起猛了,顾不上眼前发昏,踉踉跄跄冲进出门,眼看李奉恕挺拔地坐在敞轩凉亭里的石桌旁。天气郁热,清晨难得有风,清清爽爽地掠过李奉恕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