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228)
天崩地裂。
刚刚入夜,复州卫的副总兵王丙满面风雪闯进阿獾住处,大声道:“复州总兵刘山要反,福州总兵刘山要反!”
阿獾正在主持议政,王丙声音带了哭腔:“我看到了,刘山有晏军给的半枚虎符!他要投降晏军,复州要反了!”
阿獾淡淡道:“着最近卫所的人,去复州看看。”
谢绅还不够资格做阿獾的幕僚。他仰头看着寒夜森然夜幕,想象着夏夜时满天星斗的璀璨。伊勒德就爱站在院子里看星星,不为什么,就看着好看。伊勒德说过自己有个弟弟,非常活泼聒噪,喜欢缠着伊勒德问东问西问星星,他哪儿懂。
谢绅看着看着就笑了:“哪颗是你?”
第259章
深夜时分, 风止, 天降大雪。复州城外一小支军队跋涉而来:“开门!我们奉命进城!”
白天发现王丙消失,刘山心里就有数了。他攥紧半枚虎符,塞进马蹄袖里:“放下城门,请吧。”
来人是个什么守备,刘山一个总兵懒得应付这种虾蟹, 直直坐着, 一个眼神都没有。夜色浓重, 铁甲苦寒, 复州总兵衙门门窗皆开, 寒风在堂内肆虐。
寒冷有助于保持清醒。刘山漠然直视前方,手心却冒汗。
晏军的人还没有来。持另一半虎符的晏军应该快要来了,刘山迟迟等不到人。
怎么办。
那守备在客座上坐了,嘴唇冻得青紫, 表情沉稳,像是陪着刘山一起等待。
探马冲进总兵衙门, 刘山点头:“讲。”
“晏军三门大炮轰塌盖州城墙, 旗主阿福齐与晏军宗政鸢鏖战,双方伤亡皆重。”
晏军长于炮火, 但短兵相接,炮火几无用处。刘山起身,十分淡然:“盖州估计守不住了,复州做好准备。再探,看旗主是不是要往复州撤。”
那守备笑了, 刘山看他那细眉细眼,蹙着眉十分不悦。守备叹气:“我姓扈,爱塔总兵刚刚想是不屑听。战事紧急,阿獾旗主特意吩咐我来看看复州有无需要,好回去上报沈阳。毕竟复州临海,位置重要,爱塔总兵又是皇上的爱将,怠慢不得。”
刘山个子高,看扈守备得低头,上下扫一眼,似笑非笑:“汉将。”
扈守备毫不介意:“正是汉将,不比爱塔总兵,从里到外都是女真人。”
一股怒气扎到刘山肺上,刘山反而笑了:“扈守备羡慕吧。”
扈守备仰着脸也上下打量刘山:“爱塔总兵务要谨记自己的身份,对得起主子对咱们的信赖。”
刘山沉默,扈守备拍拍刘山的肩:“爱塔总兵汉话都不怎么会说,想来也不是会有异心的人。皇上也喜欢汉家文化,哪天入主中原,爱塔总兵富贵无忧,自然有闲情逸致仔仔细细研究汉学,何必冒什么风险。”
扈守备细眉细眼好像画脸的时候舍不得用墨,简直担心他一洗脸顺便就把五官给洗掉了。刘山上下打量他,觉得有趣:“你说得对。”
寂静之中扈守备突然听见遥远的马蹄声。扈守备的人闯进门:“晏军来了!”
扈守备一把抓住腰刀,刘山起立,走了两步,神情自若:“不是盖州过来的?”
扈守备的人一脸惊恐:“不像……”
扈守备冲出正堂正准备朝天放信号烟火,刘山拔出腰刀一刀砍了他的手,肢体掉落在地,扈守备还没叫出声,身首分家。
刘山身边的人扑向扈守备手下,在刘山身后宽阔的堂屋中厮杀,血溅窗纸。刘山一扔手里的刀,听见城外的鼓声,密集的鼓点在凄清的夜空中跳跃,撞碎了空气中细微的冰凌。
刘山亲自登城墙擂鼓,鼓声相合——那半枚虎符到了!
刘山站在城墙上往下看,火把光中红底金线绣的晏字旗华彩闪烁。
邬双樨率领京营冲过辽河,冬风停止,雪花温柔飘落在邬双樨的眉眼上,被他的热泪融化。京营全力狂奔,这一路已经有太多人离开,剩下的人已经不能思考,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复州,死也要死在复州,这样便无憾了。
茫茫的雪野是另一种死寂的沙漠,云层死气沉沉地压着,天边奇妙被荧荧白雪映出奇妙的淡蓝光。京营奋力向前跑,直到那淡蓝色的光中,出现复州城门的剪影。
邬双樨咆哮:“再坚持一下!复州到了!复州到了!”
京营一路冲到复州城门外,架起巨鼓,邬双樨在大雪中挥起鼓槌,复州城墙上响起回应,两下同样沉重的鼓声上下相和,震动着冷硬的空气。
复州城城门缓缓落下,京营冲进复州城,摔进雪地,嚎啕大哭。
刘山跑下城门,看到站在连绵雪幕中身着晏甲的年轻将军。那将军一伸手,掌心中半枚染血的虎符。
刘山热泪夺眶而出,左手下垂,马蹄袖中的虎符调入掌心,两枚虎符一合,刘山一把搂住年轻的将军,生硬的汉语道:“我等了,很久,很久。”
邬双樨把哭音吞咽回去:“我也是,兄弟。”
刘山汉话真的不行,着急半天词不达意往外一个劲儿冒蒙语,他回身着急找翻译,邬双樨用蒙语道:“不必,我懂。我奉命来复州跟总兵汇合,并且带来摄政王殿下口谕:‘刘山总兵心系故土,忠勇可嘉,着升大晏复州总兵镇指挥使,加封一等折冲将军,统领复州盖州及辽沈一线军务!”
刘山立刻道:“多谢摄政王殿下信任,我能得他亲笔写的免罪契已经很感激,多亏伊勒德从中周旋。我以为你们来不了了,刚刚砍了阿獾的人,正打算自己起义。阿獾的人久不归队,就明白我是真的反了,这会儿阿獾的军队应该已经在来复州的路上了。”
邬双樨大声喘息,大笑:“来便来!既然到了复州,我也算不辱使命,不杀个痛快怎么行!复州火器如何?”
刘山一挥手:“士兵都是我自己的人,火器足够!”
城墙上的士兵们扯掉所有遮挡布,十门虎蹲炮正架在女墙上,虎视眈眈。
复州原本便是汉人相对较多的州,跟大连卫几乎算得上挨着。刘山和伊勒德为了争取复州总兵的位置下了死力,数年才得以实现。刘山一拔腰刀,用汉话大喊:“复州,光复神州!复州自今日起,回归大晏!”
复州的建州旗全部被扯下,挂上了红底金线绣晏字旗。
复州守城士兵大叫:“总兵,正白旗的人来了!”
刘山的腰刀向前一划:“迎战!”
邬双樨一甩长长的火铳翻身上星云,眉眼中只有杀意。
守住复州,以后便可走海路往辽东运兵,兄弟们不再吃暴风雪的苦。狍子……狍子不知道如何,邬双樨心里一颤,攥紧缰绳。
此时此刻……顾不了其他了,杀吧!
来啊!
去辽东的山东兵和京营完全与北京失去联系。最后一次发信息回来,是在宗政鸢大军过广宁卫时,还不到元宵节。现在快到月底,杳无音讯。最差的打算,全军覆没。萨尔浒时很多军队甚至没有作战,便被冰雪没顶,失去联系。第二年雪一化,才知道他们在哪里。
研武堂怎么也等不到驿马或者信鸽,朝廷人心惶惶。武英殿听政,群臣默然。
摄政王坐在殿上,闭着眼睛,森然冷峻。小皇帝不安地看他。真的要开南大仓?再开南大仓,明年怎么办,如果赈灾粮到了辽东被建州军队抢走,那不成了……
摄政王靠着宝座,一只手的手指轮着点扶手,一言不发。
可是如果不救,皇帝陛下又很难过。辽东冰灾太惨,人民何辜?
王修坐在研武堂,面无表情。他已经犯过一次错,老陆的事居然一点风吹草动都没察觉到。同样的错他不能犯第二次,宗政鸢出关之前,王修做了万全准备——却还是断了联系。
最坏打算,小花栽在关外的风雪中了。即便王修准备了网织罗盖的消息传递驿站,也不能跟天意抗衡。天要绝大晏,或者天不绝大晏?
研武堂外的寂静仿佛死亡。
王修只能耐心等待。
虚无幽远的宁静中,王修听见了鸽子拍翅膀声音。
武英殿君王与群臣对峙,全都不说话。北京的冬天并没有温和多少,鞭子一样的风冲进武英殿扇每个人的耳光,一个都不放过。
皇帝陛下很坚定:“六叔,我们要回榆木川,我们要拿回辽东。”
摄政王轻声回答:“是的,失地和民心,我们都要拿回来。”
武英殿外走进一个清瘦却披着皮裘的身影,王修一步一步走到武英殿正中,微微仰脸,看着皇帝陛下和摄政王,一字一句道:“陛下,殿下,辽东回信,复州和盖州全部收回。”
武英殿一愣,仿佛深海中爆开一枚火雷,静水之下深流湍急翻卷。
摄政王微微一笑:“做得好。”
复州卫邬双樨上书回报人马折损情况:沈阳卫全军殉国,无一人后退。
皇帝陛下看到这一句话一愣:“什么意思?”
王修轻声道:“陛下,南司房讲武师傅旭阳战亡殉国了。”
皇帝陛下坐在龙椅上,半天没说话。曾森站在偏殿嚎啕大哭。他喜欢旭阳,他还想着旭阳回来继续教他骑射。旭阳没怎么见过大海,曾森跟旭阳描述大海,非常非常大,比草原辽阔。以后旭阳师傅可以跟着他去海防军的船上看看海。
盖州卫宗政鸢的上书随后到达:盖州夺回,城中金兵全歼。
盖州复州全部归来,摄政王一拍宝座扶手:“开南大仓!”
曾芝龙的船队停泊在登莱港口,四轮大马车日夜不停从南大仓进登港口。曾芝龙站在巨大的载炮船上伸手试风,笑道:“今天是个好天气。”
载满赈灾粮的数艘巨大福建海防军炮船一扬帆,海盗们欢呼:“走咯!”
去复州!
那天,盖州和复州的夺城之战与守城之战几乎同时胜利。盖州的城墙被军器局给轰得一塌糊涂,远远只看到人影厮杀,李在德抬起手,摘了眼镜。
小广东一回头,看到天边破开乌云的一道烈火炎炎的金线,带着哭腔的破音尖叫:“出太阳了,出太阳了!你们看,出太阳了啊啊啊!”
数日绝望的暴风雪消散殆尽,茫茫雪地的东边终于等来喷薄的阳光。
一轮旭日挣脱黑夜,烧穿阴霾,涤荡幽晦。
第260章 正文完
宗政鸢从雪地里爬起, 扔了手上已经卷刃不能用的腰刀, 摇摇晃晃一瘸一拐向前走。阿福齐胸前钉着长矛,眼睛圆睁,微微颤动。
宗政鸢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叫宗政鸢。迟早跟你一样。”
阿福齐的眼睛瞬间流光飞逝,彻底暗淡。宗政鸢伸手合上他的眼睛,静默一会儿, 拔出他胸前的长矛, 在手中拄着。抬头一看, 盖州城墙已经不能看了。宗政鸢回头, 在远处山坡上看到三门极其巨大的火炮, 这么远都能清清楚楚看到炮口。看着像铜发熕,可是铜发熕不是不方便运输不能持续使用很鸡肋么。军器局牛逼大了。
小鹿大夫领着医侍队在给伤员处理伤口。轻伤包扎,重伤看天意。淡蓝色医官服在辽东反而成了保护色,雪天雪地的把淡蓝色给糊弄过去。出辽东前, 小鹿大夫问宗政鸢,如果遇到重伤, 能不能用极端的手段救治。宗政鸢不在乎, 死都要死了,还能怎么极端。
极端就是, 活剖伤员。
宗政将军领军入城,盖州城里也被炸的七零八落,小鹿大夫和医侍们在雪地里翻尸体,翻到还有气儿的都被抬进城。有几个葡萄牙军制服的人倒着,小鹿大夫跪在雪地里去翻, 两只手冻得没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