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183)
胖婶乐呵呵:“怕什么!我的年纪怕是比你娘还大呢!我要看一看是不是牛痘。”
旭阳干咽一声,抱着头盔铠甲往桌子上一放,板着脸解开里衣。吴大夫仔细观察旭阳身上手上的痘。不像是普通水痘,与天花亦有区别。脉象上看并无大恙,吴大夫觉得很奇怪,这到底是什么?
胖婶有点奇怪:“这小伙子怎么起这么多?一般手上长一长就算了啊?”
经过摄政王,吴大夫大约心里有数,身体越强壮的人反应可能越剧烈,这一点朱大夫家的种痘经验有印证。吴大夫试旭阳额头,的确不烧,就是脸怎么这么烫,还发红。胖婶哈哈一笑:“小军爷不好意思了呗,在大门口闹那么大阵仗,说书先生讲的慷慨赴义一样。”
旭阳又干咽一声:“婶儿别说了。”
胖婶一拍手:“行了,吃饱最重要,我先去把饭做了,你们先聊着。”
说起做饭,胖婶很忧虑自己在皇庄这几天,家里那个甘蔗渣吃什么:“军爷还去我们家了吧,家里那个废物不会挤奶,是不是军爷自己挤的奶?我家那个没用的还活着么?”
旭阳不自在:“手上也起泡了,挺……挺好的。”
胖婶放心,做饭去了。
旭阳终于找到语言:“我今天确实在胖婶家挤了一回奶,进城再出城点了一次卯,身上就开始痒,然后手背上就有水痘了。”
吴大夫目送胖婶出门去厨房,起身对旭阳一揖。旭阳吓一跳赶紧避开:“吴大夫您这是做什么?”
吴大夫斟酌一下:“如果我所料不错,军爷你能救大晏。”
旭阳一时之间竟然也不觉得痒了,吓得一激灵:“我没那么大本事……”
吴大夫郑重道:“军爷,我真的希望你能办到。”
研武堂驿马能进出城送信,却带不了人。朱大夫只好去求王都事批条子,一般手里有王都事的条子北京城除了皇宫大内哪儿都能去。
朱大夫到了王府街,才看到鲁王府门口王公大臣的马车都堵住街口了。他觉得吴大夫应该是病人里发现了什么问题才这么急迫叫自己出去。朱大夫轻易不愿意麻烦别人,这时候急得上火顾不上,只能顶着涨红面皮站在门口,跟门房道:“我是朱扶晖,想求见王都事一面……”
门房这辈子的技能就是看眉眼高低,这满街王公大臣都不一定比得过这个姓朱的大夫,立刻进门通报。王修亲自迎出来,握着朱大夫的手,请朱大夫进门。朱大夫觉得那些奢豪马车车窗里面射出的眼神都把自己扎成筛子了。他跟着王都事往里走,嗫嚅一句,王都事没听清,微笑着问:“什么?”
朱大夫放松喉咙:“我,我要出城一趟,吴大夫在皇庄的病人身上发现了什么,说只有我才看得懂,很着急……”
王都事笑道:“我当是什么,请朱大夫在花厅稍等,这就来。”
王府下人悄无声息地出现,礼貌周到地把朱大夫引去花厅。研武堂内正在听政,摄政王沉稳的声音略略传出来。朱大夫第一次进鲁王府时,鲁王府垂头丧气,他着急看病人,一时之间都忘了这里是亲王府邸。今天一进门,倏地被辉煌的气魄砸明白,这里是摄政王府邸,目前是帝国的权力中心。
不过王都事更瘦了。朱大夫神思飞逸,王都是亲自批了条子亲自送来:“朱大夫,城外不太平,尽量小心。”
朱大夫终于说出:“王都事别太费心神,休养精神很重要。”
王修看朱大夫略带怯的眼神,暗叹一声。朱大夫其实并不清楚那天鲁王府差点就覆灭,只是医者父母心地守着摄政王,是个患难的朋友了。今天朱大夫一进王府,也出现这种敬畏的眼神。王修热忱地握着朱大夫的手:“多谢朱大夫。”
朱大夫拿到条子,王都事批准他可以跟着下午巡逻换防的军队一起出城。朱大夫坐着简单的小驴车跟在一队高头骏马的马屁股后面,小毛驴很不服气刨刨地。为首的军官很客气,而且惊人英俊,就是可惜脸上有疤:“朱大夫,我就是邬双樨,王都事的人通知我了,您跟我一起出城。”
朱大夫愣愣点头。
邬双樨舔舔干裂的嘴唇,他今天一口水没喝。一早他看到旭阳身上出痘,领着人飞马冲进城。就在闯进李在德家的胡同口之前,邬双樨改了主意。他自己一个人下马,十分平静地进入胡同,敲老王爷的门。老王爷迎出来开门,看见邬双樨很高兴:“小邬啊?旭阳刚走,你进来,我正好做好了干粮。”
邬双樨平静温和地笑笑:“不了,我就是进城巡逻,路过家门口就来看看您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旭阳来过了?他用过什么没有?”
老王爷奇怪邬双樨为什么这么问:“没呢,今天旭阳好像特别赶时间,坐都没坐。你进来坐坐吧?”
邬双樨笑道:“我就问问。最近不太平,老叔你也得注意,时时刻刻警醒自己身体,比如痒不痒,起没起疹子,发没发热。您现在都还好吧?”
老王爷严肃:“可得注意,我跟李在德都注意,你也要注意。”
邬双樨很不经意地观察老王爷的脸,脖子,双手,完全没事。他笑一笑:“我这就走了,军令在身。”
老王爷赶紧:“那你快忙,别耽误正事。”
邬双樨上马离开胡同,飞快跑去千步廊找到工部虞衡司值房,直接推门找到李在德。李在德正戴着眼镜做打样,看见邬双樨很高兴:“你今天进城?”
邬双樨一脸严肃:“旭阳出花了。”
李在德腿一软,一屁股坐回椅子,十分无措:“啊?那怎么办?”
“旭阳自己去京畿皇庄了,我和他都是军人,我们都知道危急时刻应该做什么。只是今天发现他出花之前,他去过你家送牛奶。你别急,我刚从你家出来,老叔没事。我没敢吓唬老叔,只说让他注意。好在旭阳在你家没碰什么东西。你今天回家之后也要注意老叔,看看他有没有起疹什么的。”
李在德眼泪都冒出来了,邬双樨摘了手套脱了口罩外袍,一把搂住李在德:“别怕,我说了,你任何时候都不用害怕,我……们,豁出一切保护你。”
邬双樨亲吻李在德的头发:“不怕,啊。”
邬双樨返回城外之前接到命令,和痘医朱大夫一起出城。他心里一动,微笑着跟朱大夫搭话:“已经起天花症了的,种痘还管用吗?”
朱大夫严肃:“那就不行了,已经出疹出痘了的,赶紧隔离,什么法子都没用。”
邬双樨笑容一滞,马上又笑:“接触过出疹病人的人,一定也会得吗?”
“那倒不一定,不是一定会得。”
邬双樨急切:“成年人种痘危险吗?”
朱大夫呼一口气:“肯定危险,最危险就是摄政王殿下那样。不过是因为摄政王殿下太强壮了。身体一般的,像吴大夫,没什么事。”
邬双樨放下心。那这么说,傻狍子种痘问题不大。就是旭阳……麻烦了。很快就要轮到傻狍子,傻狍子只要安全种痘,邬双樨就彻底无后顾之忧。
邬双樨护送朱大夫到京畿皇庄才告辞。朱大夫谢过邬将军,老远在皇庄门口看到了吴大夫。吴大夫急得打转,终于把朱大夫给盼来,拽着朱大夫看旭阳和胖婶。朱大夫跟胖婶一聊,半天没说话。
吴大夫理解朱大夫的感觉。
朱大夫缓一缓:“我想看看那头奶牛。”
胖婶把饭做完,用围裙擦擦手:“行啊,我也该回去了。我领你们去看。”
旭阳现在最好别见风,吴大夫让他在别院休息室呆着。吴大夫和胖婶坐上朱大夫的小驴车,离开皇庄。
胖婶一回头,皇庄看守的士兵站在门外,远远送她。胖婶用围裙揩揩眼睛:“这帮干活不利索的小兔崽子。”
朱大夫总算见到了那头奶牛。他第一次跪在奶牛身边,仔细观察奶牛的乳房,很久之后,朱大夫石破天惊一句话:“这牛是得天花了。”
吴大夫一惊:“不是水痘?”
朱大夫平静看吴大夫:“你说过,老鼠身上的病气会过给人,谓之传染。我这几天思量着,我们朱家用的种痘之法的确就是传染。天花这种病,只要得一次永远不会染。我们种痘就是用低毒性的痘去染健康人,让健康人不必病得那么凶险也能不再染天花。”
吴大夫恍然大悟:“所以你们一直用自己养痘苗,就是为了筛出比较安全的‘活痘’?”他转念一想,“那旭阳旗总身上的……竟然真的就是天花?”
朱大夫满脸焦虑:“这只是往好的一面想,就是牛代替了人给痘苗‘脱毒’,导致人出几颗水痘就不必再染天花。往坏的一面想,万一其实出水痘根本防不住天花呢?万一……这是牛身上的瘟疫,引到人身上,成为另一种疙瘩瘟呢?”
吴大夫沉默一下,忽而笑了:“当有两种可能的时候,我们不是一直都有一种做法的么。”
朱大夫睁大眼睛。
用自己试,理所当然。医药始祖神农,不就是自己尝百草。
“先观察旭阳旗总。接下来,请求我师弟从皇宫中出来。总能找到正确的办法。”
吴大夫一锤定音。
吴大夫写信给王都事,陈述前因后果,请求能不能让鹿太医从皇宫中出来,看看他是否染天花,如果没有染天花,能不能送他出城。
王修看着信,半天说不出话。这些大夫,都是疯子,简直不顾一切。王修一捂额头,把吴大夫的信送进宫中。
鹿太医同意,而且鹿太医并没有染天花,可以立即出城。要出城就得快,趁着那个军爷身上的水痘还没退。
王修连夜安排人送鹿太医出城。鹿太医出宫之后立刻脱了所有衣服烧掉,重新换衣服戴面罩坐车出城。
用人试病,听着……简直悖逆人伦。王修捂着脸坐在桌前,心里祈祷自己不是在助纣为虐。
李奉恕站在他身后,温柔地按摩他的肩膀:“最近是不是太累了,又瘦了。硌手。”
王修嘟囔:“我千万别造孽……”
李奉恕用鼻息沉沉一笑:“跟你没关系,鹿太医是一定要出城的,吴大夫朱大夫是一定要试的。因为,这是医者们的战役。”他弯下腰,搂着王修,“我们除了敬佩,什么都做不了。”
第211章
皇帝陛下銮驾迁出紫禁城进入西苑之后, 太后接受朱大夫种痘。朱大夫捧着苗箱跟在宫人后面寂静无声地进入太后寝宫, 打开苗箱。太后身边的人看到朱大夫眼中都有压不住的惊恐,朱大夫一开苗箱,有宫人控制不住地往后倒退半步,仿佛那箱子里就是无穷的天花。
掌事姑姑看她,她心惊胆战地站直垂首。太后神情平静:“多谢朱大夫。”
掌事姑姑闭上眼。她曾经劝太后要慎重, 摄政王那个样子太吓人了。摄政王那种身强力壮的都扛不住种痘, 太后一介弱女子怎么行?
皇帝陛下种痘成功离开紫禁城, 太后也没什么顾忌的了。太后不准备迁往西苑, 因为她不准备把天花放出宫城。整个北京, 闹天花最严重的居然是皇宫,必须有一个人坐镇紫禁城,统领全局。太后没有镇守整个大晏的本事,她想自己大约能守住一座皇城。
太后正式下令关闭紫禁城承天门。
朱大夫跟掌事姑姑交代了注意事项, 背着大药箱从小门轻轻走出皇宫。他走了两步,转身一看, 巍峨的承天门正在缓缓关闭。整座紫禁城就是伏在天子脚下的巨兽, 天子离开,天子的母亲下令让这座巨兽困住天花瘟疫。巨兽安安静静地伏在夕阳的辉光中, 沉稳地合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