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171)
小皇帝冲进摄政王怀中抽泣:“六叔!怎么办?听说东三宫好多人都出现痘症了,突然出现的,一点预兆都没有……”
疫症哪里会给喘息的时间。摄政王抱起皇帝陛下,看富太监:“圣人做得好,圣人要不要避西苑去?”
富太监含泪:“圣人说既然躲不过,去哪儿都是一样的。有圣人在后宫,人心不乱。延安府可以,紫禁城天下至尊,自然也可以。”
摄政王发现皇帝陛下近身伺候的人除了富太监全换了,全部出过花。富太监抹泪:“现在宫里都在自查有无红疹,出过花的才能在宫中行走。圣人下旨,东三宫痘症活下来的人,有重赏。”
摄政王暗叹,太后排兵布阵,是要打一仗了。小皇帝靠着摄政王,摄政王问富太监:“太医院的大夫呢?进东三宫了么?”
富太监点头:“进去了,院使院判都进去了……”
皇帝陛下抽泣,摄政王半跪着,把皇帝陛下架上脖子,慢慢站起。皇帝陛下骑在摄政王肩上,破涕为笑。
“今日不上朝,把太医院的大夫都召进武英殿!”
太医院的大夫们进入武英殿,他们头一次站在四品以上大员才能站的地方,仰望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殿下。
天花隐患自有史以来便明明暗暗地存在。翻开史书,字里行间隐隐可见天花歹毒的微笑。一旦染上天花,除了乞求神明,别无他法。且传播极烈,比瘟疫有过之而无不及。
汪太医道:“宣庙时,宫中亦闹过,皇子皇女迁出宫外居住,得天眷没有染上。当时宫中……”
病死后妃宫侍无计。现在宫中出过花的宫人,大部分是那时候幸存的。
亦有说法,宣庙就是天花死的。
摄政王平静:“京城戍卫司来报,京畿地区有农户阖家出痘而死,尸体已经焚烧。孤想知道,有无防疫措施,难道让天花肆虐?”
汪太医把心一横:“殿下,穆宗时,宫中有痘医。”
摄政王看汪太医。汪太医闭上眼,又睁开,坚定道:“穆宗时,宫中出现过痘医,取出痘幼儿的痘浆种给健康幼儿,健康幼儿便不再有出花之忧。只是此种做法太过惊世骇俗,而且穿刺出痘幼儿实在太过残忍不慈,反对者众。时年久远,对痘医讳莫如深,穆宗之后宫中脉案再无痘医记载。”
另一个太医道:“如此种痘并不能保证绝对安全,被种幼儿极有可能正好染上痘症,所以痘医才不被正道医学所容。”
摄政王看汪太医:“卿所说痘医,到底是如何的?”
汪太医思忖一下:“具体臣查不到,只知道穆宗时安徽黄山有医者专门给人种痘,种痘之后的人终生不染天花。臣尤为好奇,这几年一直打听安徽痘医,想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鹿大夫一惊,他是自己师兄的拥趸,既然吴大夫认为瘟疫传染分为天授人授,断绝瘟疫传染便是要隔离病人,这怎么还要……还要用病人痘浆?他惊骇道:“汪太医,延安府抗疫,验证瘟疫从鼠身上来,便要隔绝病人焚烧被褥焚烧鼠类,在健康人身上种天花,是何道理?”
汪太医攥着拳,一撩前襟对摄政王跪下:“臣专长内科,从不同意吴有性大夫瘟疫外感传染的看法,只是前人经验既然存在,必有原因。殿下去安徽黄山问一下,是不是许多年来平民孩子很少有出痘的,便能验证臣所说真假!”
林太医忽然道:“确实听说过以前有人专门把痘症病人的衣物给幼儿穿,幼儿无事则再不染天花。”
汪太医道:“一病归一病,瘟疫是瘟疫,天花是天花。臣……臣自知提出痘医便是大逆不道,只是如今烈疾迫近,为保大晏江山,臣不得不说出来!”
鹿太医道:“汪大夫,你的意思是,给陛下种痘???”
武英殿一片寂静。摄政王捏着鼻梁蹙眉沉思。
安徽,居然是老家的。
东三宫忽然一片响动,隔这么远西边的武英殿居然能听到。摄政王放下手:“东边怎么了?”
富太监慌慌张张进来,看着摄政王欲言又止。摄政王道:“你说。”
富太监哭道:“皇三子……殁了!”
摄政王眼前一黑。这个孩子他只远远见过,小小的,抱在怀里,宫人逗一逗就笑。老宫人说,皇三子最像成庙小时候,成庙小时候也爱笑……
皇帝陛下带着哭腔:“六叔?”
摄政王把急促的喘息吞咽下去,咬牙道:“汪太医,你起来。命人去安徽,找痘医!”
王修在研武堂接到驿报:吴大夫不日进京。
李奉恕一直致力于修复太宗的驿道,各省份都在修,正好,就修到了安徽。
老家来的人,能救大晏江山么?
第198章
北京的天阴阴地压下来, 沉沉地碾着帝国的都城。
就要立冬, 北风凛冽,威严地绞杀着苟延残喘的生机。鲁王府中,一片衰败。
一辆轻简马车直接进入城门,守城军换下驾车的马夫,径直进入王府街, 停在鲁王府门口。
王修迎出来, 这才真正见到救了一个城的吴大夫是什么样——不高, 清癯, 须发花白。用一生奋勇追逐瘟疫的人, 竟然如此羸弱。
王修握住吴大夫的手含泪:“吴大夫,您救了延安府,现在京城有难,请吴大夫救京城, 救大晏!”
吴大夫温和镇定医者的眼神安慰着王修:“您是王都事?“不要着急,心定神定, 处变不惊。”他慈祥地拍拍王修的背, “我一人之力极其有限,延安府能挺过瘟疫,乃是白巡抚统领上下众志成城的结果,否则我一介老朽之人, 哪里有胜天的本事?”
王修哽咽:“那是天花……禁宫中出现天花, 皇三子已经殁了,皇帝陛下如果有闪失……”
王修觉得春天刚刚到来, 桃花灼灼盛开,鲁王府的菜园子欣欣向荣,转瞬间寒冬迫至,垂垂凋零。
吴大夫握住王修的手:“王都事,京城团结,人心安定,则能逆天。”
京畿暴出更多痘症。
摄政王下令京营更换驻扎地。
延安府经验在前,鲁王府重金征召出过花的人全副武装去京郊隔离病人焚烧尸体。周烈在京营抽出过花的士兵,组成一队。能在天花中活下来的人并不多,近七万京营才找出十九个人,有老有少,有贵族有平民。在天花面前,也无甚区别了。
周烈抱拳长揖:“只能,拜托诸位了。”
十九个人同时抱拳:“谨遵将军令!”
这一小队,开始在京营中检查有无痘症迹象。所有人必须脱了衣服接受检查,从京营提督周烈开始。
京营戍卫京畿,绝对不能乱。然而烈性疫病可以轻易导致一支劲旅全面陷落,京畿天花正在蔓延。周烈不寒而栗,直觉得阴森森天空中盘旋的冤孽正在俯视他一手整顿起来的京营,如恶鹫在等待猛兽的,死亡。
北京城关闭城门。
没想到,北京城门下日日有去闹的。大约是哪个达官显贵,想要逃出城。京城戍卫司指挥使张敏冷冷地看这对面奢豪的马车。上回女真围京,他们想跑。这回暴起天花,他们还想跑。跑,跑去哪儿?
“摄政王有令,出京城可以,子孙后代,永不能入京。诸位大官人,还是冷静想想吧。”
“大晏气数早尽了!”
张敏眯起眼:“谁?”
一个身着华服的男人神情激动得错乱:“大晏气数早就尽了,去年年前闹鬼,过年时女真人就来了!现在闹天花,就不知道什么东西进京城了!”
所有人毛骨悚然,一片啜泣。那男人不知道是哪个官员的家人亲属,又哭又嚎:“大晏气数尽了!不知道什么要进城了!跑啊!”
张敏拔出雁翎刀,寒光一挥,那男人周围的人被腥热的血喷个正着。
张敏拎着淌血的刀站在城门口,狰狞笑道:“诸位大官人,天子脚下,摄政王坐镇,什么脏东西敢进来,什么脏东西能进来!摄政王殿下有令,妖言惑众者,杀无赦!”
有女人坐在地上嚎啕,凄厉的哭声在肃杀的风中哀叫,张敏下令开城门:“大官人们,请,永不再见。”
研武堂清查离开京城之人是哪个官员的家眷,罢官削职,永不叙用。
何首辅发下内阁批文:“为臣者,不能尽忠职守肝脑涂地以报君恩,国难之际只图避祸偷生,朝廷内外官员不屑与之为伍。”
太医院疯狂查找以前的记录,论证种痘是否可行,吵得歇斯底里。院使院判都还在东三宫,京城中时有人家起痘症,天花之疫愈演愈烈。
汪太医在争吵中不发一言。
林太医道:“汪太医,你把种痘之说给翻出来,就不怕吗?”
汪太医睁开眼看他:“林太医的意思是,如果种痘一事祸及国本,汪某人便为千古罪人。”
林太医默然。
汪太医长叹:“如果瞻前顾后,因为爱惜自身性命便什么都不说,放着天花在京城肆虐,难道就不是我汪某人的罪了么。”
鹿太医出声:“宣庙时京城大疫,太医院的大夫十存一二。”
太医院寂静下来。
吴大夫从门外进来,轻声道:“此刻,便又用到你我了。”
摄政王命吴大夫协助太医院,吴大夫对着太医院同仁深深一揖:“吴某人有幸与诸位同仁并肩作战。”
凡医者,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
陈词滥调,至高之理。
太医院诸位大夫齐齐还礼:“吾等……做好准备了。”
陈驸马听到京城恐有天花肆虐,第一个反应便是想出城,把儿子送回河北老家。寿阳大长公主一锤定音:不行。陈永嘉必须留在京城,或者死在京城。
陈驸马无可奈何。寿阳大长公主不准儿子离开京城,天天对着幼小的儿子流泪。皇三子没熬过去,那么小,连名字都没有,被天花折磨死,恐怕……不成样子了。
陈驸马搂着寿阳大长公主,终究没忍住:“不就是罢官削籍,我不怕。陈家本来就是商人,哪儿不是卖东西!”
寿阳大长公主一抹眼泪:“去河北便安全?河北闹天花,你又要往哪儿跑?陈永嘉的亲娘是大晏皇族,我李家生来便是死守国门,死也要死在京城。陈永嘉哪儿都不去,李家哪儿都不去!”
陈驸马流泪。宣庙时也没撤出京城,隐隐约约有说宣庙就是天花死的。寿阳公主那时候着实太小,跟着乳母出宫的,什么都没记住。寿阳公主还庆幸对那时候没有记忆,现在,她正在经历。
“不走……便不走。咱们一家都留在这儿,反正到哪儿还是一家人。”
陈驸马拍着公主,心想,那就看看大晏,得是个什么结局吧。
摄政王站在寥落的鲁王府菜地中,对着未完工的火室发呆。前天他还挺高兴的,野心勃勃盘算冬天种什么王修爱吃的水果,甚至盘算明年春天,明年夏天种什么。天花突然就出现了,还是在禁宫中。皇三子已经夭折,他没有仔细看过的小孩子,听富太监形容,可爱极了。
王修轻轻走到他身后,搂住高大的摄政王的腰,俯身把脸贴在他的后心口,静静地听风声呜咽。
他刚从太医院出来。王修终于明白什么是“种痘”,听得他心惊胆战。把天花病人身上的痘脓弄出来,种在健康人身上,有意让健康人去染天花。完全跟吴大夫的隔离病人理论背道而驰!穆宗时宫中出现过痘医,后来又记载全无。大约也是因为太过可怕难以理解,并且根本不能保证被种之人的安全,只在穆宗一朝,便被中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