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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118)

作者:蝎子兰 时间:2019-01-09 20:31:00 标签:天之骄子 宫廷侯爵 朝堂之上

  张献忠被秦赫云赶出四川,残部只好顺着大江奔湖广,抵达荆州。张献忠此次并未大规模劫掠,而是分散部队,充分运用高闯王的战术,在各处小规模作战,拿到东西便走,不做停留。这样一神出鬼没,朝廷反而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京察在即,战事不是达到掩不住的水平,这些官儿也不敢上报,害怕被评为“守土不利”,张献忠跟随高闯王这么些年,大晏官员是个什么腌臜样子,他最清楚。
  张献忠的手下告诉他,荆州有个大人物,张太岳的五儿子张允修在荆州。
  张太岳被掘坟抄家,几个儿子自杀的自杀流放的流放,可谓家破人亡。张允修当年自杀未成,被驱赶出京城一路流放,目下在荆州。
  张献忠道:“他?七十多了吧,还没死?”
  张献忠手下献计:“公可召张允修出来给您做官。”
  张献忠大笑:“这倒是,张太岳整治土地何等威风,全家被宰得被宰,被赶得被赶,若是张允修出来给咱们大西朝做官,那真是照着大晏的脸用鞋碾!”
  张献忠给张允修以大西朝的名义下达了旨意,让人快马送去荆州。倒是很庆幸,幸亏来荆州了,七十多的老头子说不定哪天就一口气断了。张太岳的孙子出来做官也行,到底不如唯一剩下的亲儿子效果好。
  回答张献忠的,仅仅是一把大火。
  张允修收到“大西朝”的旨意,并未声张,明色如常。他已经年迈,经过的滔天巨浪太多,没什么事能让他的心再起波澜。张允修心平气和地用了晚饭。老妻跟了他几十年,少年时期一同被从京城驱赶,一路有流放。钟鸣鼎食的奢华她踩了个尾巴,剩下的几十年只有颠沛流离。张允修在灯下观察老妻,笑道:“老得不成样子了。”
  老妻收拾碗筷:“你不也是?”
  张允修笑得满脸褶子:“我那年遇见你,是在京城的花灯。四哥怂恿我去看偷看未婚妻,你站在华灯下,娇怯怯的……”
  那时候张允修是相府得尽宠爱的幼子,宝马长剑的英俊少年遇到美丽娇俏的雅致少女。那么好的年华,那么好的时光,怎么留不住呢?
  到底是几十年同甘共苦的夫妻,老妻终于觉得不对。她用粗糙红肿的双手摸摸张允修的脸:“老头子,你到底怎么了?”
  张允修难得露出笑颜,依稀看得出年轻时风流多情的模样。老妻眼圈一红:“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了……”
  “叫同昶来咱们屋一趟,我有话对他讲。”
  老妻一抹眼睛,出门叫张允修的孙子张同昶进来。张家虽贫寒,该有的气度规矩一点不少。张同昶对张允修行过礼:“祖父。”
  张同昶父母早亡,张家,真真就只剩他一个了。老妻站在门口,听不真切祖孙俩说什么,只是看着张同昶表情大恸,跪地磕头。
  张允修道:“你可记得了?”
  张同昶叩首:“纯忠报国,心性如铁,不辱先祖,万死不惧,孙儿至死不忘!”
  张允修摸摸少年人的发顶:“去吧。照顾你的祖母。”
  当夜,张允修自焚而死。
  志虑忠纯,心性如铁,烈火焚身而不改,苍天可鉴。


第136章
  张献忠也没料到, 张允修性烈如此, 接到他的旨意,干脆自杀,一把冲天大火倒是打了他的脸了。
  “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就那么个朝廷,搞得他张家家破人亡,还忠诚个屁!蠢蠢蠢”
  张献忠被张允修激怒, 他特别的愤怒, 甚至连自己也闹不清楚为什么愤怒。张允修, 张太岳的小儿子, 宁可自杀去死也不给他做官!张献忠气得打转, 突然摸摸脸,又笑了:“倒也是张家人。”
  幸亏这种人朝廷里不多。张献忠惆怅,可是自己也没有。
  张允修的死讯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至和上报的。
  武英殿上摄政王预备给张太岳平反,已经上奏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同意,就等这次廷议, 待内阁批了票拟, 就去找张太岳的后人。早上出门时王修嘟囔嫌太阳太晒,阳光太强,又吩咐大奉承赶紧晒被子,阳光杀霉驱邪。
  摄政王心情挺好, 听着朝臣罗里吧嗦争论也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王修翻出了所有太岳公的土地清丈办法, 给摄政王念了一晚上。摄政王在戏院睡得很香,所以晚上精神, 就是心疼王修的嗓子,都哑了。
  王修一开始念得没好气,扛着李奉恕一下午半边身子都麻了。李奉恕笑道:“伊里哇呀不知道唱什么,都没你寻常讲话来得好听。”
  于是王修的气噗呲一声漏干净了。
  他们两个商议一晚上,认为太岳公的考成法清丈法非常有用,此时清查全国土地,用得上。李奉恕简直像是已经看到了光明的未来,一晚上没睡还是很振奋。讨论完全国政事,摄政王正要讲礼部侍郎要求平反张家的折子,都察院的鬼见愁,左都御史李至和大声道:“臣有本要奏!”
  小皇帝忍下去一个哈欠,他昨天跟大本堂讲师讨论张太岳到很晚:“卿奏吧。”
  李至和干巴瘦的小老头,站在人堆里看不到脸。他几步上前,声如洪钟:“张太岳之子张允修拒与反贼为伍,于荆州自绝,以证忠贞!”
  小皇帝瞪起眼睛,摄政王沉默。
  朝堂上压抑的寂静持续很久,小皇帝看摄政王,摄政王没说话。
  怎么,总是迟一步。
  李至和一字一句讲着张献忠在荆州以大西朝名义给张允修下旨,启用他为官,结果张允修自焚以证铮铮铁骨。
  李至和讲完,摄政王长长一叹:“诸卿看殿外,阳光是不是很盛。”
  朝臣们面面相觑,摄政王道:“天日昭昭。”
  天日昭昭。
  一片寂静中,摄政王沉厚的嗓音在武英殿上回响:“孤看了礼部侍郎所上关于张太岳平反一事的奏章。孤……深以为然。张太岳于国于民皆有功,当得起原谥‘文忠’,虽被褫夺,应当归还,诸卿以为呢?”
  礼部侍郎出列,一撩前襟,直直下跪:“殿下恕罪,臣所上奏章,并非臣所写,而是邹忠介公所遗。邹忠介公已逝,臣代他上书。”
  这位忠介公跟张太岳是对头,被张太岳打断一条腿。张太岳死后,却竭尽全力为张太岳奔走至死。
  天日昭昭,人心昭昭。
  摄政王轻声低叹。
  小皇帝听见了。
  为张太岳平反一事比摄政王预料得顺利。张太岳一脉归还世荫诰命,朝廷派人去荆州寻人。归还张太岳“文忠”谥号。
  既然张献忠在湖广,责令湖广总督立刻查巡找出张献忠残部,呈上军报。荆州府剿寇,武昌府驰援。南京驻军已经回到南京,可逆江而上,增援荆州。
  四川总兵伏波将军秦赫云上书研武堂要求招降张献忠,湖广官军可配合秦将军。
  兵部默默听着。
  研武堂主导的伐高若峰大胜,纵横十年无人奈何得了的高若峰居然就能被白敬活捉,押解进京受寸磔之刑。土木堡之后兵部揽权,控制了卫所,如今摄政王重新设立中军都督府,白敬领全国卫所,实际上就是“阎王堂”跟兵部分权,兵部无话可说。
  御前听政散去,摄政王留下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李至和。
  摄政王觉得头痛。今天当值的并不是王修,他让他在家歇一天,现在却后悔。李奉恕心里空荡荡的,急需听王修讲一句话。当值的是赵盈锐,悄无声息的一句话没有。小皇帝握住摄政王的手:“六叔,不要难过。”
  前有黄纬,后有张允修。李奉恕在想为什么自己永远慢一步。都是他的错,全都是他的错。
  摄政王捏捏鼻梁:“李卿,你是一直跟张家有联系?”
  李至和道:“殿下说得对,天日昭昭,人心昭昭。”
  摄政王一愣,李至和响亮道:“臣也听见了。”
  这么大年纪,倒是耳聪目明。
  李至和道:“臣为都察院左都御史,便是陛下与殿下的耳目,自己眼花耳聋还有和用处?”
  摄政王道:“卿有心。”
  李至和声音恭敬却洪亮:“殿下是说,臣天天参这个劾那个,到处找茬,没想到臣上奏要求平反张文忠公的事。陛下,殿下,都察院得太祖皇帝钦点,不光‘纠劾百司,翦除豪蠹’,亦是‘辨明冤枉,表扬善类’。都察院乃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太祖皇帝命都察院‘正风俗,振纲纪’,都察院未有一日敢忘!”
  摄政王都愣住了,小皇帝看六叔的脸色非常诡异。
  无地自容。其实摄政王在惭愧。他想起自己刚刚归京的作为,戏耍捉弄,他并没有拿朝臣当一回事。
  都察院忠实地执行着他戏弄朝臣的命令。勘察朝臣,清查卷宗,精简机构,以提高俸禄。这半年李至和得罪人得罪多了。怕都察院的,笼络他被他拒之门外的。朝廷中还是有那么一两根硬骨头的,李至和算其一。老家伙也算宦海沉浮,岂能不知刚刚归京年轻气盛的摄政王戏耍之意。只是朝廷冗员过多,人浮于事,的确太严重了,已经到了不革除弊端不行的地步,所以老家伙挺着瘦骨嶙峋的身板,一往无前了。
  摄政王坐直,然后低头了。
  殿下终于满怀歉意,对李至和道:“李卿心术明达,正直忠肃,国之幸。”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至和,人称鬼见愁,干巴瘦小老头,耳聪目明声音洪亮。摄政王在脑海里想到李至和的形象,还是在午门外打群架那次。老头子老当益壮以一当十,生龙活虎。
  李至和大声道:“奉公为国,臣的本分。”
  既然如此,精简一事,便开始运转吧。
  摄政王想。
  王修在家中听说了张文忠公之子自杀的事情。他一下想到黄纬,扼腕叹息。忠烈之臣殉国殉节总是反而并无太多话语,平时能跳的,满口礼义廉耻的,关键时刻也不必指望。果然就是钢刀易折,墙头草死不了。只是他真的没想到张家能做到这一步,毕竟……
  研武堂必须尽快找到张家的张同昶接进京。人心寒了便暖不回来,忠烈之臣殉国,忠烈之后总要有个说法。归还诰命,张允修的夫人也应该有。王修提笔用玉箸篆草拟张夫人的奉天诰命文书,心情震荡,一气呵成。这文书将会被誊写在顶级贵重的皇家玉帛上,卷金轴,镶玉石,为无上荣耀。
  只是,这荣耀,来得太晚了。
  王修写完,搁笔,闭上眼睛。
  皇帝陛下心情沉重,曾森因为没背过书在大本堂挨罚出不来,他只好跟六叔寻求安慰:“六叔,我想去鲁王府。”
  摄政王抱起皇帝:“走吧。”
  富太监瞧着外面刚才还骄阳似火的,现在突然阴下来:“陛下,殿下,要下雨了。”
  “坐马车。”摄政王道。
  车队走到一半,天降大雨。雨势非常大,马车车棚被砸得绷绷响。小皇帝一惊,想起来他在自己的地里种的小小柿子树苗,大风大雨的,怎么受得了!
  小皇帝急得上天:“都给朕快点!马上到鲁王府!”
  金吾卫得令,狂速奔向鲁王府,路上被马匹践踏的水波如浪。
  王修在家看暴雨倾盆,立刻率领大奉承举着大伞迎在鲁王府门口。风大雨大,王修举着伞几乎站不住。马车冲过来,猛地一停,喷鲁王府门口众人一身泥水。小皇帝突然挣脱摄政王的手,直直冲出马车,一头奔进大门,往后院菜地冲。鲁王府的人眨眨眼,反应不过来,刚刚那个是皇帝吧,是皇帝吧?
  摄政王也下了马车,踉踉跄跄追:“陛下!”一慌神差点被门槛给绊倒,守卫们去搀扶摄政王,摄政王推开他们,径自往里跑。雨冲得王修睁不开眼睛,反而看不见的李奉恕突然畅行无阻了,穿堂过廊跑进后院。王修急了,今天这是干什么?他索性收了伞,一头扎雨里,跟着老李跑向后院。富太监跟不上,在后面急得吊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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