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86)
管军实火器的虞衡司蒋郎中一见李在德,想起他是李家人,哆嗦一下。李在德瞪着眼睛面色发白:“我路上隐隐有听闻,死命往回赶,这到底……”
蒋郎中人长得小,被粗麻孝衣埋起来了。他平时很照顾李在德,吞咽一下,低声道:“咱工部,四品以上都去跪太庙了。你……也赶紧回家戴孝去吧。”
李在德命令工部巡检队的年轻人都在官署值房里好好待着哪儿不许去,他自己立刻回家。蒋郎中不方便说,他不敢细问害了人家。
等一进门,老王爷流着泪,老趼粗粝的双手握着李在德伤痕斑驳的手:“仁祖皇陵被乱贼给烧了!”
李在德五雷轰顶,老王爷连忙给他换孝衣,李在德木木然不知所措:“就烧了?那仁祖的骨殖……”
老王爷抹抹眼睛,领着李在德跪在院中的香案前,香案上供奉着大晏开国太祖的父亲仁祖,所有李氏皇族共同的祖宗。
李在德一头磕在地上:“不肖子孙无能,竟害仁祖受此大辱!”
老王爷老泪纵横。他们在宗人府根本没有名字,李家皇室大多数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可是他们有着跟所有李氏皇族一模一样的血脉——仁祖的血脉,太祖的血脉,甚至李家上溯的那些只能用数字做名字的穷苦佃农,李四九,李六七。
老王爷喃喃道:“太祖少年过得苦。仁祖走得早,饿死的,一丁点福都没享到,所以后来太祖起了凤阳仁祖皇陵和大皇城,大皇城比紫禁城还大,大皇城也烧没了,南京来的驿马报,仁祖的骨殖……找不到了……”
李在德眼前一阵亮一阵黑。每次老王爷一念叨什么二十四王他就烦,辉煌他没见过,富贵他也挨不上,统统跟自己没关系。被人当头一棒打下来,他才知道,自己在乎,在乎这些看起来虚无缥缈的血缘和一脉相承的骄傲。
京城刚下过大雨,凛冽的冷气灌进李在德肺里。他听见自己哆嗦着问:“那,那摄政王殿下呢?”
老王爷抓紧他的手,极低极低地压低嗓音:“殿下跪太庙几天没出来了……”
大员们在太庙外面跪着,有个老翰林直接跪死了,被抬回家,家里人都不敢哭。
爷俩在仁祖灵前跪了许久,老王爷轻声道:“你吃苦了,瘦得这样厉害……”
李在德用袖子一抹脸:“没事,这一路跑得很值得。”
老王爷叹气,抬手搂住儿子:“看到什么了?”
李在德看着仁祖灵位,声音轻而坚定:“大晏很大很大。大晏昌盛,则庇佑四方。”
摄政王在太庙里跪了七天,第七天,白敬接管南京。披麻戴孝的驿马带来一份淌血的名单:凤阳相关官员,一个没留。
京中十二卫全部上街,白衣持刀,彻夜巡逻。摄政王擢升宗政鸢为山东总督兼山东军务总理,宗政鸢立刻撤兵,离开京郊。宗政鸢离开京郊,留给周烈一封信:
“我埋了一坛梨花白在鲁王府梨树下面。期有一日,研武堂众人共饮。”
周烈心想,你也不会找个地方,梨树下面。
校官上来,周烈问道:“戍卫司指挥使的人来了?”
校官回答:“城内一切安稳。十二卫不分昼夜巡值,张敏指挥使紧盯着,不会出岔子。”
周烈紧接着问:“殿下还在太庙?”
校官回答:“是,还在太庙。”
周烈抱着头盔,头盔上亦缠着白布。他深深地凝望南方,只盼……白伯雅能传捷报。
太庙云雾缭绕,摄政王跪在正殿,一动不动。驿官跪在外面大声念驿报,不敢往太庙里面看,只觉得太庙里供奉的蜡烛太多,连上冷硬锋利的烛台灯架,便是一片刀山火海。
摄政王不信鬼神,不崇佛道,但他敬畏祖先。他们是他的来源,他们赐他骨血,赐他姓名。他继承列祖列宗的命,同时也继承他们病。
他对着祖先忏悔。
李奉恕再体能过人,跪了几天身体也到了极限。他看不见,只昏昏沉沉地觉得身边有人。他笑一声,声若游丝:“和尚死了都是火葬,我看好。我死了,不敢进祖陵,一把火烧了,你抱着我的骨灰回山东。”
那人顿一顿,方才回答:“殿下,是我。”
摄政王一愣,曾芝龙?
曾芝龙在偏殿陪跪,跪了很久。十二卫认得他是研武堂教授,不便多管,太庙内侍更不敢多嘴,各个低眉垂目,也是跪着。富太监在偏殿焦虑,他看出来摄政王好像不行了。这个天塌地陷的时候!
曾芝龙晶亮的眼睛映着烛火,仿佛冰湖倒映烈日。他膝行至摄政王身边,低声道:“是臣。”
李奉恕略略向后一歪,接着是玉山倒塌地要仰倒,曾芝龙搀着他的一条胳膊,稳稳架着他:“殿下,当心。”
曾芝龙常年练武力量比一般人强得多,扶得住摄政王。
“陛下如何?”
曾芝龙叹气:“陛下想殿下。”
摄政王眼神涣散,曾芝龙完全当看不见。
“殿下,保重身体要紧,陛下还小。”
摄政王无神的眼中火焰缭绕,供奉在大晏列祖列宗前面的火烛熊熊燃烧。威严的王突然笑了:“曾卿放心,孤现在不敢死。”
南京来的驿马一个又一个地上报近况,北京京营直通南京留守司驿马终于也来了信。留守司驿马专事南京总督,所传消息南京皆不得过问。周烈双手颤抖验蜡封,以“研武堂”三字蜂蜡,完好无损。他立刻进城到太庙,看曾芝龙跪摄政王身边,愣一下。
“白敬来信,呈给殿下。”周烈跪在偏殿,内侍呈上白敬的信。曾芝龙取来信,低声念。
白敬抓住高若峰的踪迹,高若峰现下意取庐州,白敬将领兵迎敌,需要调南京守备的骑兵火器。
摄政王听着,平静道:“白卿需要粮草军实,一一兑现,不可延误。”
周烈未回答,想是南京守备不听调遣,白敬想要痛击高若峰,但南京守备监军一力要守南京城。
摄政王低低地笑了:“白卿手持太宗雁翎刀,他要不会用,让他去问宗政。”
周烈站起,一抱拳,退出太庙。摄政王声音不高:“富太监在不在。”
富太监那个老腰老腿,跪了半晌就快断了。他不敢哼唧,咬着牙扶着小内侍站起:“奴婢在,奴婢在。”
“朝会,马上。”
富太监立刻退出太庙,摄政王要举行朝会,就在太庙之下。所有病歪歪的臣子还有一口气的都被抬来,十二卫架着扶着跪好。
摄政王咬着牙站起,差点摔倒,曾芝龙硬给扶稳了。曾芝龙低声道:“殿下当心。”他扶着摄政王转了个方向,走向正殿大门。在门槛前曾芝龙一停,摄政王平静地抬起脚,跨出去。
大晏的肱骨们看到摄政王终于走出太庙,魁梧挺拔。摄政王站在台基上方往下望:
“诸位卿……可有话对大晏列祖列宗说?”
何首辅刚昏倒又被抬回来,勉强摇晃着跪下,更像是趴在地上:“国之极辱,臣惭愧,臣无颜面对君恩。”
摄政王道:“孤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他被曾芝龙扶着,一步一步走下高高的台基,站在跪伏的群臣前面,问了个问题:“诸位卿想过身后之事没有?”
所有跪着的人脖子后面一凉。
“孤在列祖列宗面前跪了七日,也想了七日。人总有一死,下九泉孤要跟列祖列宗如何交代?仁祖皇陵被乱贼焚毁,孤必须平叛抚民,否则死后无颜进仁祖皇陵。然而为何会有乱民?高若峰起自陕西,饥民呼号聚众而成军,竟然号称‘三十六营’。哪位卿告诉孤,若无饥民,是否便无高若峰?”
摄政王嗓音嘶哑,声音不高,太庙前寂静如渊,殿下的声音在众人脑袋上盘旋。
“众位卿,到底为什么会有饥民?”
已是黄昏,天边云霞亦如火烧。北京城中想起黄昏钟,不紧不慢的洪钟清越的声音,贯彻长天。
一人回答:“殿下,西北连年旱灾,如今,福建都旱灾了。”
摄政王肃穆地沉着目光,曾芝龙一看那跪得笔直的人,依稀是国子曹祭酒。自己上门结交,被他客气地礼送了。自来最怕文人有孤胆傲骨忠心,这样的人不会死。幸而文人也没什么胆啊骨啊的,大部分只有一张嘴。
偏偏,曹祭酒该有的都有。
曹祭酒没看曾芝龙,只对摄政王道:“殿下,如此国之极辱,宜停加派,宜停催科,宜罪己,方能宣德抚民,安定人心。”
曾芝龙震惊了,你有病吧,当头儿的“罪己”,底下还会有人服?
曹祭酒很瘦,与何首辅那种保养得宜的清瘦不同,他是只有骨头。读书人仰慕尧舜禹汤,禹罪己安天下,四方清明。
可是,税早就收不上来了。
摄政王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听。曾芝龙实在忍不住:“曹祭酒,卑职进京不久都知道,殿下已经免了陕西赋税,为此不是还进过太庙?”
摄政王道:“是要罪己。孤之罪,条条分明。孤之罪在无能,没有提领朝政整顿军务,凤阳军务都败坏如此,全国各地军务孤不敢想。孤之罪亦在无用,下诏无用,下令无用,陕西免除赋税,怕是并没有落实。孤之罪还在无识,各处进言孤未能采用。孤对列祖列宗发誓根除弊政安养黎民。跪了七天,孤冥冥中似乎听到了列祖列宗的训示:整顿军务,整顿税务,整顿吏治。普通百姓要的是一口饭,孤要的是天下太平,皇帝陛下要的是四海安定,列祖列宗要的是万世昌盛。只是,众位卿睁开眼睛看一看,国有难。”
摄政王声音平稳:“众位卿,国有难。”
曾芝龙搀着摄政王一步一步穿过跪着的群臣,离开太庙。没人发现摄政王的异样,王一如往常,伟岸昂藏。
第103章
摄政王车驾仪仗进入鲁王府,曾芝龙扶着摄政王下车,摄政王一下马车,昏了过去。曾芝龙在摄政王昏倒的前一刻往前一站,半跪着扛住摄政王,勉力背起他:“去哪儿?”
大奉承急得团团转:“去卧房,去卧房!”
曾芝龙把摄政王背进卧房,随行的汪太医跟着进来,立刻打开药箱请脉。大奉承领着人围着伺候,曾芝龙被挤出来,抱着胳膊立在一旁。他鼻子一抽,王修身上清凉的香气在卧房里悠悠氤氲,浓浓浅浅,根深蒂固。曾芝龙认得这个香气,没有熏香的燥气,斯斯文文,隐隐就在唇舌间,却就是说不出来。就在他几乎马上要叫出这个香气名字的一刹那,王修一只脚踏进门槛,急急道:“殿下呢?”
大奉承低声道:“太医请脉。”
王修刚出官署值房,身上还戴着孝。所有官员都必须在官署待命,街上戒严,锦衣卫指挥使亲自送他回来。
汪太医请完脉,慢条斯理道:“殿下其他无碍,歇息几日便好。只是殿下肝火太盛,又失疏泄……殿下可有眼花的症状?”
大奉承看王修和曾芝龙,王修道:“殿下说他……看不见了。”
汪太医又把手指搭在摄政王手腕上,闭目半天,王修攥着衣襟问:“这看不见……是能治好的吗?”
摄政王为什么失明汪太医瞬间就明白了。他心里叹息这位殿下气性太烈,当医生的总是劝病人想开些,心结一解治百病。摄政王心思太沉,心结太死,这可真是……
汪太医思索半天,开个方子:“殿下先休息,待殿下醒来,臣再与同僚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