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66)
雷欧跟着下车,小心翼翼:“不……太多。”
弗拉维尔被抬着,睁开眼,艰难地对小鹿大夫一笑:“不要生气,我没办法。”
小鹿大夫跟着担架跑:“我现在不生气,等你好了再说!”
回房间小鹿大夫扒弗拉维尔的衣服,一扒更气愤:“他胸前捆的是什么?谁给他捆的!”
雷欧使劲拍脑门:“弗拉维尔不得不去见莱州府长官,他怕伤口崩开了你会生气。”
小鹿大夫眼睛都红了:“他没死真是谢天谢地!”
百忙之中一个教官塞给雷欧一个黑色牛皮背包:“刚才那个车夫说弗拉维尔落在车上的。”
雷欧糊里糊涂想弗拉维尔好像没这么个背包他又不是医生。小鹿大夫命令雷欧去跟许珩要干净裹帘,雷欧随手把背包往桌子上一放,立刻跑走。
弗拉维尔不知是昏了还是睡了,小鹿大夫隔着空气冲他玩命抡拳头。
把弗拉维尔收拾利索,已经是半夜。小鹿大夫趴在弗拉维尔床边看着他。弗拉维尔嘟囔着要水,小鹿大夫气鼓鼓去倒水:“欠你的。”
桌上赫然一只黑色牛皮背包。搭扣损坏,塞得又太满,里面的东西扑出来一多半。小鹿大夫用烛台一照,全身瞬间僵住。他似乎看到什么,又不敢确认。蜡烛光不够明亮,黑夜中只有那么一小团,那一瞬间他看见半明半暗的一小半图画。他有点抖,用手指悄悄点在纸张上,轻轻把浸泡在黑暗中的图缓缓抽出。小鹿大夫兴奋地心跳如擂,剧烈地手都开始跟着发颤。他隐约觉得自己在接近梦想,长久的渴求几乎可以成为现实——
那是一幅及其精美,惟妙惟肖的人体的图。没有皮肤,只有骨骼和肌肉。
小鹿大夫拿着图差点昏倒,饶是行医数年,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写实画作冲击得后退一步。他扶着桌子,将线图小心翼翼凑近烛台。骨骼,肌肉,栩栩如生的解剖图被精致的一笔一笔用心描绘出来。小鹿大夫去掏牛皮背包,又翻出几张画作,是内脏,胸腔,腹腔的内脏,人身体里的内脏。比《存真图》更加精确细致。
小鹿大夫全身战栗,他简直像窥见天机。泰西文字他看不懂,他看得懂图画,看得懂绘图者对于真理疯狂的追求。
这是谁画的?又是怎么到这里的,到他手里的……冥冥中的天意令小鹿大夫悚然。
弗拉维尔昏沉沉醒来:“你在看什么?”
小鹿大夫表情失控,把那几张纸塞给弗拉维尔:“你看看,这是谁画的?”
弗拉维尔一看那些西班牙文就明白了。他嘶哑着嗓音低声道:“一本医学书,《人体构造》上的。作者叫维萨里,曾经当过西班牙宫廷医生。”
小鹿大夫一听对方也是御医,失魂落魄:“你们的解剖之术已经走得那么远了,真厉害……不像我们,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弗拉维尔喟叹:“也……不全是。维萨里就是死在被流放的路上了……”
小鹿大夫低声喃喃:“都不容易,都不容易。”他珍惜地抚摸那几页纸,看弗拉维尔,眼睛里跳跃烛火轻微却明亮的光,美得惊心动魄:“我看不懂泰西文字,却知道维大夫想跟我说什么。你不要笑,我真的知道。”
弗拉维尔用食指的指背悄悄蹭一蹭小鹿大夫的面颊。
“我信。”
第80章
黑色牛皮背包里大量纸张都浸过水,紧紧干在一起,强行撕只会把字迹全都撕掉,能有几张散的已经是老天保佑了。小鹿大夫照顾弗拉维尔睡下,背上牛皮包,大半夜把雷欧给拖起来:“你帮我看看这几张纸,上面说什么?”
雷欧睡眼惺忪地打个哈欠,一面吧唧嘴一面翻:“西班牙文,一些医学书上掉下来的。你从哪儿弄到的?”
一共三张纸,两张有画,另一张全是字。小鹿大夫眼睛星星亮:“这张全是字的写的什么?”
雷欧疲惫眨眼睛,凑上烛台看那张书页,差点把书页给点了,小鹿大夫心惊肉跳。雷欧没上过什么正经学,只是识字,算是相当出类拔萃的乡下小子了。漂在海上三个多月闲得无聊,看弗拉维尔阅读西班牙文的《中华帝国史》,凑热闹跟着看,所以阅读一般文字还好。要命的是医学专著都特么夹拉丁文,谁知道这一串一串的什么意思。解剖图还行,雷欧看出来是维萨里的。剩下一张雷欧连蒙带猜:“好像是弗拉卡斯托罗的?意大利语是这么念吧。这个要怎么翻译,论,论论论传递?不对,传导?传达?哟我会这么多汉词呢……”
雷欧困得没什么逻辑,小鹿大夫眨巴眼:“先别管名字,说什么的?”
雷欧一吸鼻子:“我不保证正确啊,你为啥不问弗拉维尔他好像会点拉丁文。没头没尾的。这好像是一章引言,人生病是因为沾上了看不见的东西,沾上就会得病,如果防着不沾上就不会得病。这个东西叫……”雷欧憋了半天一捶拳,“病芽!”
小鹿大夫给他吓一跳:“什么病芽?”
雷欧茅塞顿开,整个人都敞亮了,灵感哗啦啦冲过他的大脑:“鼠疫肺结核什么的这种病,一发作就倒一大片,正是因为这种小到看不见的病芽到处扩散,比如一个人得瘟疫,他身上就有病芽,另一个人碰上病芽,也会得瘟疫……”
小鹿大夫猛地揪住雷欧的领子,全身哆嗦,眼睛更亮:“这上面真是这样说的?”
雷欧感觉自己好像被饿狼盯上了特别瘆得慌:“你要想要确定还是找弗拉维尔反正我能力有限就到这里……”
小鹿大夫几乎喊出来:“不是传递,也不是传导传达,这是论传染啊!我师伯毕生研究的就是这个啊!传染!”
雷欧一屁股坐床上:“小鹿大夫别激动……”
小鹿大夫捏着纸张抽泣,他简直是收到一封未曾谋面的老友跨越海洋和时光的信件。雷欧手足无措,大晚上的你跑我房间里哭什么意思……
小鹿大夫一抹脸:“那,还有什么?”
雷欧挠挠头:“根据引言看一大本呢,写的就是研究梅毒鼠疫天花这些病的病芽如何传……”
“传染。”
“嗯对传染,以及如何预防。我水平有限,等弗拉维尔醒了你问问他?”
小鹿大夫抱着稀世珍宝一样抱着那只黑色牛皮背包,摩挲着:“这是天赐的。”
雷欧的灵感之泉还没退,突然想起来罗林说半路上救过一个西班牙船医,真正的医生不是屠户或者理发师,心里一惊,难道是那个船医的背包?这背包怎么就到了小鹿大夫的手里的?雷欧背后爬上一层幽密的,不可名状的凉意,是对神的旨意的无限敬畏。世上没有巧合,只有神旨。
感谢神。雷欧心里默默祷告。
第二天,小鹿大夫把解剖图递给许珩他们看,年轻的大夫们惊得半晌无语。小鹿大夫搬出一大摞粘粘在一起的书卷:“全在这里,可惜浸了水,掀不开。”
许珩出主意:“可以找那些古玩贩子,其中有些善修古籍,像这种的,他们能用特制的水泡开,不伤墨迹。”
许珩抱着书卷去找古玩商,小鹿大夫用黑牛皮背包给那个西班牙船医立了个衣冠冢。
“雷欧讲,你是个西班牙船医,他也不知道你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我的话。我想着,你死在海上,不知道能不能回家,在大晏得有个落脚的地方。谢谢你能把那些书带来,这是我们的缘分,每年我都会来看看你。不要害怕,大晏对待外乡人挺好的,对外乡鬼可能也不差……”
小鹿大夫很郑重地化了好几串金银元宝,弗拉维尔和雷欧在远处默默看着。
“小鹿大夫把那只包埋了,还给包烧纸钱。”
弗拉维尔转身往营地走:“不是给那只包烧纸钱,是给那个西班牙船医。这是大晏祭奠亲友的礼节。”
雷欧自嘲:“都是总有一天要死在海上的。那个西班牙船医不知道想没想过有一天回被人这么悼念。晏人真不错,愿意给孤魂野鬼一个安身之处。”
弗拉维尔撑着雷欧,回头看一眼一本正经絮絮叨叨的小鹿大夫:“这不是,挺好的么。”
回到营地,雷欧终于还是没忍住:“弗拉维尔,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拼命?”
弗拉维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仰着头揉太阳穴。
“日本得罪大晏尽绝贸易十几年至今,这个你知道吧。”
雷欧点头:“知道。这反而便宜我们的贸易公司甚至是大晏那些往日本走私的海盗。”
“到底是怎么得罪大晏的?”
雷欧蹙眉:“好像是……他们自己人内斗,祸及大晏了……”
“宁波争贡。日本大内氏细川氏为了争夺跟大晏的贸易权在宁波打起来,烧了宁波的嘉宾馆。”弗拉维尔一摊手,“明白了吗?咱们自己打得全灭大晏的眼皮都不会抬一下,就是不能祸及大晏。荷兰那些红毛鬼想要澳门,攻击咱们多少次了。西班牙跟咱们又不是一条心,也眼馋澳门。问题是咱们取澳门就不是名正言顺的,什么晾晒货物,我自己听着都像笑话!荷兰野心不小又想要广东,万一三方打起来祸及大晏,你觉得大晏的官员分得清楚三国谁是谁吗?”
雷欧眼睛瞬间睁大:“那……”
弗拉维尔咬着牙一字一句:“坦诚地说,在澳门打起来必不可免。提前让大晏记住‘葡萄牙’是友好国家,葡萄牙一心只想做生意不想传教不想干别的,打起来也是葡萄牙被逼自卫。”弗拉维尔面上有笑意,“摄政王是山东的鲁王,你不觉得,神在垂怜咱们么?”
雷欧却心惊肉跳:“真要在澳门打?可能性不大吧?”
弗拉维尔面带悲怆:“是不小。西班牙和不列颠快休战了,咱们从里斯本到印度果阿到澳门到日本长崎这条线他们一定会眼馋,何况现在有个荷兰虎视眈眈。雷欧,我们的祖国不能失去这条海上贸易线,你懂吗?整个欧洲都依靠晏货,离开晏货我们无法进行贸易,因为我们自己根本不生产!”
雷欧动容:“里斯本不知道怎么样了,哈布斯堡那群可耻的畸形……”他突然冒一句,“大晏都是咱们的就好了。”
弗拉维尔静静地,看他一眼。
小鹿大夫在数位葡萄牙教官的帮助下千辛万苦译完三张纸。其余书卷还需等古玩商修缮,只是这三张纸已经让人大开眼界。小鹿大夫详细地写了两封信,一封给王修,尽可能地煽情,为了要钱他豁出去了。另一封连着鸦嘴头盔寄给老父,连带三张纸上的誊抄翻译。
“爹你千万要重视,等师伯来了要给他看。”小鹿大夫站在驿站,心里祈祷,千万千万别不当回事。
鹿大夫真的没不当回事,那个鸦嘴头盔可着实吓着他老人家了。倒真是个巧思,鸦嘴里放胡椒薄荷艾草,泰西仵作也挺厉害的。那封信比较艰深,鹿大夫还没看出个四五六,鲁王府传召,他立刻背着大药箱去。一面心里想着,鹿鸣这个不争气的要在山东玩野了心荒废医术,等他轮值完毕回来就请家法修理他。至于“病芽”……等师兄到京城了,给他看。
一起到鲁王府的还有汪太医,专攻内科。大奉承引着鹿太医和汪太医一路往后院走,走进一处宽阔偏院,仆从侍立,安安静静,周周到到。鹿太医和汪太医交换一个眼神,抬脚走进屋子,一看沐浴完毕仰在躺椅上的人,心里齐齐咯噔一声:白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