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相逢(108)
神仙正站在堂前端详垂在两边的山水挂画,赞叹了两句,问丞相能不能送他一两幅,回去观摩观摩。
“仙人说笑了,这些是颜氏的画,我也做不了主。”丞相拱袖回答,神态安详。
神仙无所谓地笑了笑,请丞相坐下,叠起双腿,说:“我要把他带到北方去。”
丞相知道神仙在说谁,他垂眸看看杯底的兰花和蝴蝶,思量了半晌,不禁叹息:“也罢,阿宁是该回故乡去看看了,我算算,他来关内,都已经九年了。”
☆、水长
花匠在院子里伺候童子盥洗,童子睡得迷迷糊糊,这会儿人都站在院子里了,眼睛却还是闭着的。花匠扶住东倒西歪的童子,扭干帕子捂着童子的脸,童子一个激灵,当即在腾腾的热气中清醒过来。
“明天晚点起床好不好呀?”童子巴巴地望着花匠,绞着两个手指头,弹墨小褂上刺着锦鲤莲花。
花匠拍拍童子的头,笑道:“不行,你要是起晚了,相爷要怪罪我的。”
童子一听就泄了气,他每天清晨就起床,也就比丞相晚了那么一时半时刻钟。洗漱好,吃完糖粥和糯米糕,就开始读书写字。花匠时不时进来检查,有时候会给他带点吃食,多数时候是一串糖葫芦、一碟炸鱼还有乌枣杏干。
花匠偶尔带童子去街上买花,那卖花的童女老远见到童子蹦蹦跶跶地跟在花匠身边,总会笑得眉眼弯弯。花匠笑他们金童玉女,天赐良人,逗得童女脸红,童子嚷嚷着要跟相爷告状。
童子把那个卖花的姑娘说给相爷听,相爷抱着他笑笑,很久没有说话。
花匠这厢正用帕子给童子敷脸,却见花丛那头丞相走过来了。花匠把童子脸上的水擦干,看童子被热气蒸的粉红的脸颊,心想这娃娃真讨喜,忍不住捏了捏。
丞相打开盒子,从里面掂起一串长命锁来,然后给童子戴上了。长命锁上点着翠,下头挂着几个小铃铛,铃铃琅琅响,唱歌一样。
“嗳。”丞相眉目舒展,把童子抱起来,“阿宁早上想吃点什么?相爷喊厨房去准备。”
童子一听嘴巴都咧到脑后去了,他兴奋的数起了手指头,说:“桂花冰糖粥、黑糖糯米饭、炸馄饨......”
眼看童子说得就停不下来了,丞相连忙打住,揉揉童子的脑袋,笑道:“你的肚子装得下这么多?辣子鸡早上不许吃,相爷中午给你做。”
童子抓着丞相的衣襟给他讲昨晚做的梦,丞相跟他玩闹了一会儿,也就招呼他下去写字了。花匠在收拾院子,见丞相拢着袖子站在栀子花旁边,一直看着童子消失在回廊尽头处。
“进去把阿宁的东西收拾一下。”丞相忽然转过头对花匠说,“阿宁该回家去了。”
花匠手上一抖,盆子里的水差点洒出来。花匠早就猜到了这一天,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端平了水盆,垂眸看着水中倒映着天空,还有自己的面容,一只飞鸟正从浮云背后掠过。
沉默了一会儿,花匠才看看丞相的脸色,点点头,算是应下了。丞相接过花匠手中的水盆,把水倒掉了,叫他快些去收拾东西。
丞相独自站在院中,木架上摆着几盆花,角落里还有一盆松树,青苔爬满了树干。他在银杏树下小坐了片刻,想了想这些年发生在秋院中的事,然后便离开了。
晌午,丞相叫了别院中所有人来用膳,花匠是被丞相以秦家公子的身份请上桌的,坐在将军的侧首。童子坐在丞相身边,将军正逗着他玩。公主慢慢打着扇子,与花匠闲聊了两句。桌上空出了一个位子,摆着碗筷,那是管家的座位。
这个宴桌是丞相摆下来给童子送行的,他已经告知了全府上下童子将要远游的消息。将军得知之后略有惊奇,但很快又平静下来了,他换上了丞相的新衣服,抱着童子玩闹。
童子的家不在丞相府,童子的故乡在北疆以北。
“阿宁,你跟着上游道长和神仙他们一路,路上可要听话点,别给人家惹麻烦。”丞相破天荒给童子倒了半杯酒,若是放在往常,丞相是断不肯让童子沾半点酒气的。
将军扯扯丞相的袖子:“你说话缓一点,死板死板的,把人家都吓到了。”
童子知道自己将要去北方,心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像模像样地端起酒杯,学着丞相应酬的样子,说多谢各位的美意。
大家都被逗笑了,公主笑着用扇子点点童子,打趣了两句。花匠半损不损地说了一些吉利的话,桌上众人都举杯一饮而尽了。童子头一回喝酒,半杯下去就晕乎乎的了,只好撑着脸缓酒劲。
“兴许阿宁能在北疆遇到我,”将军把一盘核桃推到童子面前去,“到时候将军就带你去看花海和雪山。”
丞相拍了将军一巴掌,佯怒道:“你咋没说带我去看看呢?偏心。”
将军笑着握了握丞相的手,赔了个不是,丞相才原谅了他。公主看到这一幕,掩唇微笑不语;花匠喝了一口酒,打心底里为两人感到高兴,转念又想到童子,忧伤便接踵而来。
花匠看了看手边空着的那个座位,本该是管家坐在这里。管家是温文尔雅的读书人,穿长衫,戴着单边眼镜。花匠心里忽地一痛,轻轻碰了碰管家的酒杯,默默喝掉了一大口酒。
童子喝了酒,午间睡了一觉。起来喝了一碗酸梅汤,丞相为他穿上刚做的新衣服,抱着童子走出了丞相府。
嬷嬷刘氏捏着帕子站在门前送,平时都是她在伺候童子起居。她孤寡半辈子,早把童子当成亲儿子了。刘氏抱着童子叮嘱了两句,说到后来不免垂泪。
童子乖巧,答应了嬷嬷的叮嘱,又与所有的伺候过他的仆人们告别之后,才随丞相坐上了马车。将军骑马走在马车旁边,车夫吆喝了一声,赶马便上路了。
一众仆人站在门前目送马车行远,他们或多或少都为童子做过事,童子乖巧善良,他们都很喜欢。刘氏拿着帕子揩了揩眼角,低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了。”
花匠拍了拍刘氏的肩膀,遣散了众人。他回到秋院中去看了看,童子的房间空了,桌椅床榻依旧,院中一棵银杏树茂盛萋萋。
丞相把童子送到城外去,神仙正坐在野店中等他们。上游和羲和在帮忙装马车,上游见到丞相和将军来,别开了视线,撩起帘子进屋里去了。
神仙张开双臂,把童子抱过来,逗了他几句。丞相与神仙交谈,将军知道蒲川和上游待在一起,于是跟丞相耳语了一句,打帘随上游进了屋。
上游心情不好,在屋里收拾东西的时候整出了很大的声响,见到将军进来,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忙活着。
“蒲川在哪里?”将军问。
上游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朝里屋抬了抬下巴。
将军进去,里屋摆着一张简单的床榻,蒲川侧躺着,似是睡着了。将军坐在床榻边上,看到蒲川背上绑着绷带,皮肤隐有烧伤。他想起昨夜的大火,蒲川应当就是这样受伤的。
“他中了毒,又被烧伤了,还昏着呢,一时半刻醒不了的。”上游不咸不淡的嗓音从门边飘进来,他端来冰水,准备给蒲川敷伤口。
将军侧着身子,问他:“他怎么会去刺杀乌罕那提?”
上游把盆子放在地上,冷哼了一声,说:“贫道什么都不知道,贫道只知道徒儿受了伤,需要照顾。”
他拧干帕子,也不看将军一眼,掀起蒲川的衣服,把冰冷的帕子敷在蒲川焦黑的伤口上。将军坐在一旁看着,心里一阵阵地抽疼,蒲川了无声息,房中一片静谧。
“贫道给徒儿疗伤的时候不想有人打扰,将军,您先回避一下吧。”上游说,他做着自己的事,始终没看将军一眼。
将军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上游的脸色越来越差,他无法,只得拍了拍蒲川的手背,转身出门去了。上游回头看了他一眼,一甩手把帕子砸进水盆里,低声怒骂了一句。
“柴公子还好吗?”丞相掖掖袖子,站在路旁看童子和羲和打闹。
将军抿了抿唇,风吹起了他的头发:“他受伤了,现在还昏迷着,上游道长在照顾他。”
丞相嗯了一声,没有言语。他站在风中眺望远处的山冈,过了一会儿才说:“帝都不适合他,他应该生活在更广阔的江湖之中。”
“天下纵横八万里,总有一方天地是归属。”将军揽过丞相的肩膀,“蒲川会好的,远离乌烟瘴气的阴谋诡计,去找到他的桃花源。”
半个时辰后,已是黄昏,夕阳正从山背后落下。神仙一行人要上路了,归巢的飞鸟在天空中啼鸣,大片的浮云正从天际飘过。
“阿宁,该上路了,记得听哥哥们的话。”丞相弯腰对童子说,然后把他送上马车,与神仙坐在一起。
将军送了童子一个木雕的小人,雕的是送福童子,穿成了项链,和长命锁一起挂在脖子上。
长命百岁,福寿安康,一世长宁。
上游把蒲川放上马车,羲和坐在一边伺候。他们和去北疆的商队一起走,这样可以免去许多麻烦。商队脚程快,三四天工夫就能到了。
车队出发了,丞相跟在童子的马车旁边送了一程,童子忍不住撩开帘子,兴奋地在与丞相说着什么。丞相像往常一样,语气轻快,一边笑着揉揉童子的脑袋。
马车跑起来了,丞相追不上,落在了后面。他一直拉着童子的手,最后还是分开了。童子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头,小辫子像蝴蝶一样飞,伸着短短的手臂朝将军和丞相不停地招手。
“阿宁......”丞相声调颤抖,他回身抱住将军,崩溃大哭,泪水汹涌而出。
将军也哭了,他努力控制住情绪,拍拍丞相的背,强笑道:“怎么哭得跟嫁女儿似的,阿宁会好的,什么都会好的。”
丞相说不出话,只是哭。童子跟了他四年,他犹然记得那年天灾,帝都落雨,他与童子坐在一处说话。尽管这是个早就设好的局,但爱已经远远了盖过了那些阴谋诡计。
他二十七岁了,还没有娶妻。寻常男子到了这个年纪,儿子大概也有阿宁这么大了。把阿宁接进丞相府的那一天,丞相说他姓晏,名字叫晏翎,来自泸州晏氏。
不知道阿宁还会记得晏翎这个名字多久呢?又是否还会记得丞相府的匾额和朱漆的大门呢?又是否会记得秋院中那棵银杏树呢?
丞相不敢想了,他和将军在城外站了许久,直到暮色四合,凉风乍起时,才一同回家去。
爱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非要这么痛彻心扉呢?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北疆以北,异族的地界。
夏天一过,异族的夜晚就慢慢变长了。之前刚经历过永昼,太阳不落,明月不起,图甘达莫骑着白鹿,站在柏海儿湖边看天边绮丽的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