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相逢(12)
丞相忽然不怎么生气了,将军笑起来那么美,多看几眼还来不及。丞相一直都很喜欢童子,多年前把他接进家门,照顾吃穿,教他读书写字,原本一个人逍遥自在的丞相,至此也有了念想。
哦,现在还多了一个。丞相看着将军想,若是这样,似乎也不错。
管家送蒲川到大门口,拢着两袖,躬身说大人走好。管家多年生活在丞相府中,言行都有显赫之家该有的气度,眉目庄严,品相端庄。
蒲川临上马之前问管家:“敢问管家,相爷是不是脾气不好?”
管家看他一眼,摇摇头说:“相爷慈悲善良,只是可能不太爱搭理人。”
蒲川哦了一声,又问:“那将爷和相爷,交情很深?”
管家温温地笑起来,看着蒲川的眼睛,好像要说什么话,但一直没有说。转而管家垂眸,说大人您先行吧,我要回去复命了。
蒲川没问出结果,有些沮丧,但他没说什么话,抬头看了看丞相府庄严的匾额,一个烫金的“晏”字写得饱满漂亮。泸州晏氏,蒲川思量一下,曾经听父亲说起过,名门望族。
管家把蒲川送走,方才轻轻掩上丞相府厚重的大门。他突然想起蒲川那个问题,抬袖掩面轻笑,将军和丞相,何止交情很深呐。这没几天,将军不知来访过几回了。丞相天天下了朝,都要和将军讲上好一阵才回家。
“管家!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丞相见管家跨进门槛,询问一句。
管家按照礼数给堂上坐着的二位大人行礼,说是小的怠慢了。
丞相没追问下去,招呼童子:“崽子,该回去读书了,今天的音律启蒙,背到三江为止。管家,把他带下去吧。”
管家二话不说要把童子拽走,童子死活不依,一路嚎着说他不走,管家是大坏人,我不喜欢管家……管家心里说崽子你是斗不过我的,你管家爷爷套路多着呢。
将军看二人远去,热闹厅堂里忽然只剩下他和丞相,人声渐远,忽然有点寂寥。丞相坐在上位,看着院子里一棵山茶花,神态安宁。
“不知丞相留我有何事?”将军询问。
丞相掖掖袖子,歪着脑袋,笑意似有似无。他说:“原本有事的,现在突然又没事了。就是想留将军小叙一阵,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丞相转过眼睛看将军,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其实也就几天工夫而已。丞相刚刚看过艳丽的山茶花,瞳仁里似乎还残留着明媚的色彩。
将军忽然有些许惊艳之感,像看到穿山飞燕,翩跹惊鸿。
将军自从那次在朝堂上之后,就一直念想着丞相那个笑容,辗转反侧,寤寐难忘。那样的笑容,里头消融着多少温暖的情意,让整个四季,都留在了春天。
将军心里莫名慌乱,好像有哪里不对,他连忙垂下眼帘掩盖情绪,说:“本官也非常想念相爷呢,这不,今天就来了嘛。”
丞相撇撇嘴:“你今天是来求我办事的。”
将军听出来丞相语气酸酸的,他想起方才丞相出来的时候,语气一百个不自然。将军忍不住就笑起来,原来丞相,是真的在想念他啊。他也有这么丰富的情感,充满了人间温暖的烟火味,甜甜的,像糖糕。
丞相瞥见将军在笑,旋即偏头轻哼一声,说:“童子还跟我说,今天将爷带来的那个哥哥好好看呀,我刚才看了一看,觉得也就一般般吧,”
“相爷是帝都难得的美男子,童子他年纪小,不知道,相爷您别跟他一般见识。我那表弟,确实比不得相爷。”将军把声音放得软软的,不似铁马金戈的硬朗。将军头一回跟人这么说话,像是在哄生气的小孩。
丞相听了,这才松了脸色,转头看将军坐在下首,就抬手招他过来。
“你过来,坐近点,我耳朵不好,听不太清楚。”丞相拍拍另一头的桌面,示意他坐在旁边。
丞相生气了,得好言好语地哄开心,将军想。于是他并没有推辞,撩起黻黼走过去,坐在方方正正的椅子里。丞相目不转睛地看着将军的动作,一脸期待。
将军看到了丞相的表情,弯着唇角笑。
将军坐定了,给丞相添茶。说:“相爷耳朵不好,那本官再跟相爷说一遍?”
“好啊,正好我方才我没听清。”丞相睁着眼睛说瞎话。
将军抬眼看丞相的脸,笑着比了一下手势,说:“相爷附耳过来,本官说给相爷听。”
丞相一听,睁着眼睛看着将军,没想到将军还有这么一手,瞬间又对将军敬佩了几分。不愧是国家威武赫赫的大将,在哪都不会输。
丞相附耳过去,眼梢瞥到门外盛开的山茶花,红艳艳的,像丞相此时的心情。
原本那些小心眼和不愉快,一下子全飘到九霄外头去了。丞相之前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像怀里揣着糖,怕它一下就化了。
别看将军一脸的镇定,他心里也没有平静到哪里去。将军自诩见识过荒山大漠,见识过生死存亡,天不怕地不怕,没想到这时候他会慌成这样。
将军用笑容来掩盖自己的慌张,丞相都那么平静,自己千万不能输了气场。他凑近了,在丞相耳边说:“自古有潘安宋玉,城北徐公,都比不上丞相您。南国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您说,美不美?”
气息全扑在丞相的耳垂,沙沙的,带着绵绵的温度。一瞬间有很多东西穿过丞相的脑海,他想起自己白日里做的一个梦,梦里他看到了将军,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丞相心里美妙得像阳春三月,柳絮繁花,这话从将军嘴里说出来,真是让人着迷。丞相虽然心里还想让将军再说一遍,但他实在找不到什么好理由了。丞相的心思弯弯绕绕,缠在一起,把将军包裹在里面。
丞相眉开眼笑,他难得一回笑得这么开怀。丞相伏在桌案上,看着将军的眼睛,距离很近,丞相轻声说:“将军你身上好香,用了什么香料?回头我也去熏一熏。”
将军窘然,耳朵突然就红了,丞相心细如发,全都看在眼里,果然将军究竟还是比不过他这只老狐狸。丞相心里一阵得意。
“没有熏香料,想着今天要来见相爷,于是昨夜特意洗了头发,想来应该是皂角的香气。”将军谦逊地说。
丞相心里雀跃起来,看来将军还是很重视他的,来之前还精心准备过。丞相撑着下巴,笑意盈盈:“别老是相爷相爷,听起来我真老。我姓晏,名翎,字鹤山。将军,以后私下里,就叫我鹤山吧。”
将军斟酌了一下,丞相都坦诚相待了,自己也得要表示表示。将军挪开面前的茶杯,免得挡住了视线,丞相那么好看的脸,理应多看几眼。
“我姓翁,名渭侨,字崖旗。承蒙相爷多多照顾。”
“叫鹤山。”
“鹤山。”
丞相笑起来,他的小诡计又得逞了。他枕着手臂,趴在桌子上,一眼看到外头红艳艳的山茶花。丞相没有哪一次觉得这花开得这么应景,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鹤山……渭侨。”丞相喃喃自语,情意温暖。
将军看到丞相漂亮的长头发铺在桌面上,鬼使神差地,他握起丞相的头发,一不小心,一下子从他指间滑落了。
☆、花匠
“偷偷摸我头发做什么,你要摸,”丞相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将军,“就光明正大地摸吧,本官准了。”
将军一下子又红了耳朵,表情看起来有些局促。将军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对方是丞相,帝都人人称道的美男子,妙语生花,三言两语就让将军败下阵来。
“可是您是丞相啊。”
丞相面上有些不乐意:“什么丞相不丞相,哪有那么多尊卑的关系。将军啊,还不是不要陷在这样的泥淖里,把人心都给蒙蔽了。”
将军觉得丞相说得对。蒲川是他的表弟,小时候蹲在一处看梅花开,现在见了将军就要跪拜。听起来是说礼仪周到,但其中隔着的,却是楼台几万里。
时间催人老,带来了上下尊卑,也带去了生者颦笑。
丞相虽说通读圣贤书,但思想却跳出四书五经之外。也难怪,当年的状元郎,没点独特的见解,也不会被皇帝看上。
丞相说,现在八股取士弊端丛生,文人都钻在功利眼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生花的妙笔了。
丞相起身邀请将军去花园里散步,丞相府的一花一木都颇有讲究,每一处是值得一看的美景。
自从花匠自学了修剪苗木的工艺,手艺精进,把整个府邸都打整得井井有条。管家心里高兴,就给花匠涨了薪水。
管家和花匠正站在一处,招呼着仆役小心点,不要把树栽坏了。三五个壮丁抬着一整棵树从后门外进来,打着赤膊,肌肉分明。
管家是个读书人,干不得这样的重活,只得站在台阶上喊他们注意脚下。
远远地,将军和丞相并排站着,看院中吵嚷的景象。将军一直以为丞相府里花木清幽,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如今看来,倒是有点表里不一了。
“府里日常就这样,将军莫要见怪。”丞相笑着解释两句,显然他对这种事习以为常,并且乐此不疲。
将军回礼,说:“如此看来,倒还是我府里清静些。”
丞相侧身看他一眼,他们身量差不多,高挑秀雅。丞相佯装思考一番,才笑盈盈地说:“那看来我得常去你府上坐坐。”
将军信手从旁边折下一朵芍药花,丞相府里种着各种各样的花卉,一路行来,槲叶落山路,枳花照驿墙。
丞相爱美,就像他精心打理的生活。丞相确实是一个独特的人物,将军觉得自己好像在他身上着了迷,深山隔雾,一探究竟。
“当然可以了,等你来的时候,我一定到门口去接你。”将军闻闻芍药花。
丞相又笑起来,手指虚虚地点了将军几下,怪罪他把自己喜欢的花给折了。
将军垂目看看手心,盛开的芍药花躺在其中,花瓣重重叠叠,像丞相的心思。丞相今天穿着金红缂丝的里衣,颜色鲜亮夺目。
将军忽然心里一动,抬手把花簪在丞相的发髻上,靠着鎏金青铜的爵牟,交相辉映。
“你看,你喜欢的花,我把它别在你的头发上。”将军仔细地端详一番,看丞相的眉眼,长眉深目,鼻梁挺拔,是女子中意的郎君模样。
那边院子里依旧吵吵嚷嚷,壮汉们吆喝着把树放倒,管家甩着袖子在最外头大声呐喊,他虽然帮不上什么忙,凑个热闹助助威也不错。
管家一眼瞧到将军和丞相站在交错的花木背后,将军笑着在比划,丞相头上簪了一朵花。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管家立刻想到这句诗。管家早就知道丞相和将军关系很微妙,当局者迷,旁观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