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相逢(36)
那些飘落的火焰化作金色的乌鸦,扇动着带火的翅膀,从那人的背后冲出,围在了乌罕那提的四周。
“翁渭侨,好久不见,想我吗?”丞相裹住自己的风袍,与将军背靠着站立。
风中无数燃烧着的灰烬都化成了金乌,翅膀上的火焰招招摇摇。那么鲜艳明媚的颜色,就像丞相,他来的时候满世界都是巍巍的明光。
将军握着长刀的手松了松,他莫名有点心安,虽然不知道丞相一个读书人哪里来的这些奇妙术法,但他就是觉得相当安定。
就像跨过千山万水,看到的仍然是故人归来。此前所有的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大雪满山,都不重要了。
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别离若有相遇,也算不得苦。
“鹤山?你怎么来了?”将军略微侧身,手中的长刀抵着地面,他盯着乌罕那提的动静,唇角却带着微微的笑意。
多少时日没有在说起这个名字了,一琢磨,便是无穷的滋味。
丞相撩撩自己的头发,说:“想你了,我就来了。不巧,碰上战乱。”
“巧了,我也很想你。”将军轻轻说,只让丞相一个人听到。他的声音带着绵长的眷恋,辑商缀羽,潺缓成音,能让丞相一下子着迷。
城里城外到处都是火器爆炸的响声,天空中无星无月,鸟群铺天盖地。浓重的烽火和狼烟在荒原上飘散,沉重的号角在叩击古老的大地。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在一江春水的相思里,一切自然的苍凉,都变成了背景。
人间真好,即使是天灾横生人祸横行,其中也能有温暖的情意。
“明天再一诉衷情吧,我们先做正事。”将军一震手中的长刀,发出嗡嗡的刀鸣,他跨出一步,带起波浪般的气流。
丞相抽出缠在腰上的软剑,浮在他身旁的乌鸦霎时朝着乌罕那提发起攻击。
城外,火海连天,火中有野兽在四面奔袭,不少异族丧生于兽口之下。那个蓝色眼睛的小孩,被一群毒蛇和胸罴围在中间,左右突围不得,身上伤痕累累。
他的匕首对这些幻化出来的动物是无效的,把他们打散之后又会有更多的野兽变出来。那些灰烬,都像是活物一般,一生二,二生四,生生不息。
不知持续了多久,将军的援兵就到了。烽火一层层地传过去,想必远在帝都的皇帝,马上就能得到消息了吧。
援兵一到,顿时士气更上一层。异族的几个将领虽然勇猛,但也渐渐显得吃力起来。他们在城中还遭遇了将军早先布下的埋伏,打巷战可不是他们特长。
乌罕那提以一对二,她有当年屠军三千的魄力,但在两个对手武功都不赖,而且还有猛禽攻击的情况下,稍落下风。
天气突然就下起雨来,雨中夹杂着细细地灰尘,草木香气被雨水一浸润,越发清澈起来,好似叶苗初长,万物勃发。
双方僵持不下,乌罕那提裸露的一只手臂被长刀砍出了一个口子,深可见骨。
她的胸口、背上、腿上,都是软剑划出的无数细小的伤口,阵阵刺痛。
一来二去丞相有点烦了,他思忖着要怎么快速对付这个女人,正准备从怀中摸出几张符纸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大喊:“住手!”
丞相吃了一惊,他循声望去,灰蒙蒙的雨中跑出一只白鹿,长着巨大而高耸的鹿角,周身是明亮的白色皮毛。
鹿背上骑着一个十□□岁的少年郎,穿着异族的战甲,有一头白金色的卷发。他有着异族人深明的五官,眉毛很淡但是细长,一双翡翠色的眼睛如碧波荡漾。
他脖子上挂着玛瑙,耳畔垂挂着珍珠和玉石。将军第一眼看到他时就认出来了,那是异族旁支的族长,图甘达莫古道恩!
作者有话要说: 又一位重量级选手登场,期待阿图接下来的表现!
☆、落定
图甘达莫扫视了一下四周,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打开了,一扬手把里头的粉末洒向厚重的白雾中,随之而来的,就是莫名的香气。
雨下大了一些,淅淅沥沥的,落在脸上带着丝丝的寒气。粉末很快被雨水润湿,然后沉淀到地上,很快,那些剧毒的白雾居然慢慢地消失了。
丞相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方才吸入了不少毒气,肺中灼痛难忍。
将军一把将瓷瓶塞到丞相手中,一边紧握着刀,一边说:“蘸一点来抹在嘴唇上,驱百毒。”
“这小玩意儿这么灵光?”丞相难以置信地问。
“别管他灵不灵光了,涂上再说吧。”将军停顿一下,“事态紧急,要不然,我就亲自给你涂了。”
丞相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拿着瓶子有些愣。转而低下头,垂下了眼睫来掩盖自己的情绪,他的唇角带着笑意,明媚得像春天。
将军杀心起来了,他本来就常年生活在战场上,没那么多耐心去磨蹭。方才乌罕那提还没解决,现在又来一个古道恩,他见一个杀一个。
乌罕那提趁着这个空档,一抹手臂上渗出的血液,抄起腰间的鸳鸯刀就朝将军劈过来,她的力道很足,老远就能感受到其中的杀意。
将军毫不畏惧,他生来是英才,从来没有畏惧过谁。将军手中握着长刀,这是他的宝贝,握住它就像握住命运的咽喉。
那边,图甘达莫对着将军举起了手中的弓箭,他出箭的速度奇快,连瞄准都不需要。一支箭呼啸而来的时候,在场的人都来不及反应。
突然将军的后脑被钝器狠狠砸中,天旋地转,方才嗡嗡作响的声音顿时大风过境般涌起,像脑中那根弦忽然就断了,琴音袅袅漫散。
丞相一旋身拉开自己的风袍把将军裹住,把自己的后背暴露在箭头前方!
霎时,千钧力道的长箭就贯穿了丞相的胸膛,血液喷涌而出。
将军昏过去了,手中的长刀突然哐啷一声掉落在地上。丞相抱住他,拿黑色的风袍将他裹在怀里,殷红的血液滴落在将军的脸颊上。
雨沙沙地下着,落在墙头的野花上,风中传来号角声,远方有明亮的火光。
图甘达莫大吃一惊,吼道:“你为什么要挡箭?!”
丞相愤怒地盯着他,咬牙道:“是你们……违约在先!赶紧带上你的兵,滚回去。这笔帐,本官日后找你算!”
雨水打湿了将军的脸,他安详地闭着眼睛,神色和平。丞相披散着头发,发梢上沾满了晶莹的水珠,他剧烈地喘着气,紧紧地抱着将军不放。
图甘达莫没有答话,他跳下白鹿,拉过一旁受伤的乌罕那提,扶她坐上白鹿的脊背。图甘达莫回头看丞相,雨中,丞相抱着怀中的人,慢慢地蹲下来。
“愣着干什么,回北疆去。”乌罕那提严厉地命令。
图甘达莫看她一眼,一翻身骑上白鹿,往南门奔去。鹿蹄声清脆硬朗,在这样沉重的夜色中,显得鲜活明亮。
巷子里一下子远离了战场,重归寂静,只有雨声充斥着,在路面上积起水流。
丞相跪在地上,把将军的头靠在自己的怀里,替他挡去雨。将军面色安详,安静地像是在做白日的梦,野花的花瓣和着水流从他身边淌过。
丞相突然有点后悔,是不是下手太重了。
他长长舒一口气,将手探向贯穿自己胸膛的长箭,握住了,用力将其拔出。剧痛袭击了他的四肢百骸,丞相差点没招架住。他闭上眼睛,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哐当。
丞相把箭扔出一丈远,他恼怒地绷着嘴角,原本眼角眉梢的风情全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愤怒。
“好了将军,我带你回大营里去。”丞相轻轻在将军耳边说,擦去他脸上的血液,“睡一觉起来,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背着将军,捡起掉落在雨水中的长刀,一步一步往军部大营走去。
走出巷子的时候,南方传来异族的号角声,萎萎的,没有进攻时那样自信。紧接着,城楼上的青铜号角再次吹响了,昭示着难得的胜利。
丞相站定了,看到东方微微有点泛白,被大雨遮盖了,灰蒙蒙的看不真切。空中盘旋的鸟群逐渐散去,高昂的呼啸声此起彼伏。
他偏头蹭蹭将军的脸,微微笑着说:“将军,黎明来临,天就快亮了。”
此时,皇帝背着手站在栏杆旁,看远方的烽火照亮高台。夜色迟迟不退,黎明正在从天际升起。西方,月亮沉没在群山背后。
皇帝一夜未眠,自从烽火点亮了之后。
“掌印,天都快亮了,战事该结束了吧?”皇帝轻声问,风吹动他宽大的衣袍,在宏阔的山野下显得有些单薄。
“将军神勇无敌,所向披靡,想来,应该早就解决妥当了。”
掌印站在旁边,他陪了皇上一晚上。皇帝屏退了旁人,掌印悄悄握住他的手,感觉到皇帝在微微颤抖。
“朕记得,上回异族来进犯,也曾是这样的烽火,烟气遮天蔽日。”皇帝低垂着眼帘,“朕坐在明堂上,看起来四平八稳的,心里却不知乱成了什么样。”
“不要怕,我们的国家,少年多英才。”掌印牵着皇帝的手,低头看着他,“丞相大力举荐的人,一定不会出错。”
皇帝靠在他怀里,裹紧了身上的龙纹袍子,透过不明亮的天光,看着烽火一层层熄灭下去。
半晌,他才喃喃:“不是怕他出错,是怕朕自己出错。你看这江山,北有异族,南有我那小舅舅,都眈眈盯着朕呐。”
掌印摸摸皇帝的头发,下巴抵在他的发心,说:“没事的,我们有丞相,有将军,有文武百官,有富足的国库,还有什么不满足?”
皇帝愁情满怀,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把脸埋在掌印的臂弯里,不再言语。
掌印伸手弹弹皇帝的眉心,笑着说:“再不济,还有我啊。”
皇帝难得闷闷地笑出声来,他抬手环住掌印的腰身,慢慢地听天风吹过。
“嗯,我还有你呢,从小我就喜欢你。”皇帝说,声音惆怅难当。
过了一会儿,皇帝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他问掌印:“丞相今年多少岁了?还没有娶妻吧?”
掌印看了一眼皇帝,说:“丞相二十七了,还没有娶妻。”
“哪天叫他来一趟,朕给他赐婚。”
“皇帝为何突然要给丞相赐婚?”掌印微有些惊讶,“相爷恐怕不会从。”
“不从也得从,有朕来做媒,天下哪有人有这个福分,他要是真那么没眼色,朕手下可不会留半分情面。”
“你为什么要挡箭?!”
“是你们违约在先!”
“带上你的兵,赶紧滚回北疆去,这笔帐,本官日后再找你算!”
“黎明来临,天就快亮了……”